仔细想想，中学的时候，我不算在打棒球。
在这个满场人都抓心挠肝等结果的关键时刻，绫濑开起了小差，思绪一路狂奔，跑回了自己真正的中学时代。
印象里的中学三年，潦草得像是没有描边的色块，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背影。而一个人的时光总是漫长又焦心，如赤足行走在荒原，无边无际，不知要去往何方。
绫濑挥动球棒，带起猎猎风声。风刮过的棒球场呈现出舒展的姿态，笔直地延伸向深灰色的墙。绫濑远远地眺望，与天空接轨的蓝眼里倒映着球场对岸的人群。
他没有急着准备打击，反而漫不经心将球棒靠在右肩，等待天隼教练的最终决定。
——
天隼的投手接过捕手的回传球，只觉得捕手的疑虑、犹豫和担忧等等情绪顺着白球的轨迹像数把飞镖一样扎向自己。
嘛，毕竟刚换投就满垒，就算是用来消耗局数的中继投手也说不过去吧。10号投手眉毛皱成两条波浪，在心里用自嘲缓解紧张。
但还没到慌乱的地步。10号投手将10的背号背了三年，他不认为这是死局。可捕手却掀开面罩站起来，看向自家板凳席。
要保送四棒挤回一分？不是我们监督的风格啊。10号投手对这个可能有些牙酸脸疼。他顺着捕手的目光转头，顿时心底恍然，一片空白。
步入老年、眼周皱纹深邃的白发监督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队服的少年人，他身形挺拔，用手套遮住嘴巴和监督商议着什么，此刻正好也望向投手丘，两人的眼神都锐利如鹰。
这样啊。该不该说其实是意料之内的事？
一股沉重的解脱感油然而生，10号投手摩挲白球的动作忽的一紧，随即手指又泄了力道。对着捕手关怀又抱歉的表情，他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天隼中学更换投手......”
天隼中学的终结者提前走上投手丘。
裁判宣布暂停，几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10号投手将手中的白球稳稳放在了继任者的手中。
他垂着头，返回三垒侧的板凳席，念念不忘地看了眼四棒。其实挺想和这样的打者对决一次的。
赤城四棒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一个即将退场的投手身上。可经过三垒侧时，他发觉赤城的二年级左投一双金棕色的猫目一顺不顺地盯着自己，脸上浮现着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10号投手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假装瞪了回去。
那个少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对视吓了一跳，猫猫眼瞬间蹿走，末了还偷偷瞟回来。
噗，真可爱。10号投手被逗笑了。这声笑像是为压抑的感情开了个头，原本上翘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下撇，温热的液体慢慢填满了眼眶。
他在哭。荣纯看着投手离去的背影想。10 号的背号随着他肩膀的抽动一起一伏。直到那人的肩膀被数双手搭上，淹没在青色中，荣纯才收回视线。
只是因为满垒，就失去了站在投手丘上的资格......荣纯捏紧双拳。
荣纯死也不想下投手丘。在那块土地上挥动手臂的人，才能被称之为投手啊。所以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共情了自己的“敌人”。
比赛还在继续。压下心底不合时宜的思绪，荣纯告诫自己。
和天隼不同，赤城无人可换，自始至终，只有他泽村荣纯一人。
——
果然换投了。
在看天隼中学本届大会的比赛录像时，绫濑就注意到了那位18号投手。他通常在最后一局上场关门，但可以看出拥有和先发王牌不相上下的实力。
在这里把我解决掉，后两局打席基本不可能轮到我了。满垒四棒不得分的挫败下，球场的气势也会完全偏向天隼。与其白给我一分助长赤城的气焰，不如换个厉害的隐藏武器上来拼一把，还能让我们措手不及。
天隼中学的态度很强硬嘛，寸步不让。
绫濑眯着眼睛转动手中的球棒，近距离观察他的试投。球速很快，比我们荣纯的均速快了10km都不止。原来如此，是笃定就算是我也跟不上吗？
真是深受信任的投手。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打者是我。
试投结束，比赛重开。棒球场像是被添了把碳的蒸汽机，蒸腾着滚烫的气浪。
绫濑在越人声鼎沸的场面反而越冷静，甚至还有空闲一一扫过垒包上的队友，看见三人面色沉重如水的脸色，突然起了玩笑的心思。
他一手压住帽檐，另一手用球棒顶端点了点投手。
预告本垒打！
棒球场似乎诡异地沉默了一瞬，随即触底反弹，被彻底引爆。天隼的支持者们呼喊着投手的名字，叫嚣着让他给这位“客场”的挑战者狠狠送上三振。
与此同时炸响在绫濑耳边的还有荣纯的怒音：“绫濑前辈！不要耍帅了啊专心点！而且没轰出去不就丢大脸了吗！当然我相信你会轰一发的啦！”
是是是......绫濑含笑摆好打击姿势，目光和思绪瞬间集中于一点：投手手中的白球。
白球轰鸣而至。
“好球！”
裁判的呼喝声被观众席的叫好声吞噬。若菜为球速和响动惊扰，交叠的十指愈发收紧，指根泛起疼痛。
真快。绫濑暗赞了一声。球入手套的声音也很扎实。
投手见打者毫无动作地目送这球，欣喜间底气更足，决心贯彻教练交代的用球速压制打者的方略。第二球、第三球都更加用力的送出，却接连收获两个坏球。
不对，别擅自用力啊！捕手选择暂停，打断了投手的气势。
按第一球来就好。骤然见了你的球速的打者，都会跟不上的！
18号投手知道自己也被现场的情绪调动得有些心浮，他猛烈地深呼吸几口。沉下心、控住球...投手回想着自己长久以来的课题，先拿一个好球数！
和沉默目送了前三球不同的是，绫濑对这球踏出一步，挥棒的速度让捕手眼前一花。
“界外！”
白球擦棒而过，撞向捕手身后的护栏。
很好！他跟不上！投捕交换了一个亮晶晶的眼神。捕手回传球时忍不住喊：“两好球了！”
“两好球！”
投手也是如此回应着，天隼的内野守备也如此回应，整个棒球场都如此回应着。
外角的直球，尽量压低！他会挥棒的！捕手将手套摆在了外角，眼底迸发决胜的坚定。就算不死三振，我也会用身体拦下这一球！
投手郑重点头。这场比赛的胜负节点到了。三振四棒，就能为这场比赛提前划下休止符。监督此刻换我上场，正是为了这使命。
18号投手握紧防滑粉包，白雾从他手中倾泻而下。
球场上的大半观众呼喊着空挥三振；
赤城应援席的众人紧张得汗不敢出；
解说们语速极快地吹鼓这生死关头；
看似萍水相逢的支持者也呼吸急促——
所有人都陷入了同类的情绪，或正或反。无数视线缠绕在白球上，所有人都在等待魔盒打开的那一刻。
除了绫濑。
他在想荣纯赛前的喊话。
奇迹吗。
可所谓奇迹，总要真的发生才有价值。*
正如此刻。
球来了，落在绫濑眼里，却失去了它引以为傲的速度，宛如电影里的慢镜头。绫濑全力控制着球棒的角度，轻盈地、缓慢地，球棒触及白球，扫尽尘嚣。
“哐——”
一声过后，球场拥抱了真正的宁静。
白球不紧不慢地在球场的上空飞翔，万籁俱寂，恍惚间只有白球破空的声音。这声响牵引着众多视线，去向那堵深灰色的墙后。
绫濑扔掉球棒，向一垒跑去；而荣纯早在投手投球时就闷头向本垒冲刺，数息过后，他来到了绫濑的起点。
如果说绫濑是第一个意识到这支本垒打的人，那荣纯就是最后一个。抬眼间，他脸上还带着茫然的惊喜。跑过本垒后的本能反应，也是去看绫濑。
下一秒，解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唤醒了全场。
“出、出现了！出去了！”
“逆转！满垒！全垒打——！”
于是再下一秒，他们在满场的呼喊声中走进了对方的眼底。
——
七局上。
随着最后一颗球进入一垒手的手套，这场比赛终于尘埃落定。
“比赛结束！”
防空警报响起，高岛礼看着两队互相鞠躬，赤城的人向应援席奔去，挥舞着手臂欢庆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了真心微笑。
真是场精彩的比赛。
高岛礼由衷地赞叹着。最后的两局，泽村荣纯像是被那支满垒全垒打彻底点燃了一般，在比赛的末尾反而加快节奏，投出了最好的表现。
真想现在就跑去长野的赤城中学蹲点啊，呵呵，虽然不可能啦......高岛礼扶了扶眼镜，开始为之后打算：先去趟千叶县，再去尽可能地拜访和邀请一些即将毕业的选手来青道。
八月底还有青少棒的全国大赛，那才是强豪校们争夺选手的主战场。毕竟明年入学的三年生才是重中之中。至于泽村荣纯，还有一年，暂且不急......
高岛礼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汇入退场的人群中。
在她身边，挤过去两个中学生，急匆匆的，一边道歉一边卯足了劲往前赶。
“等等、光舟，决赛！他们进了决赛，明天也——”
“明天我们要归队训练。”
对哦。全身心沉浸比赛的濑户拓马这才想起来，怪不得光舟一直坐立难安。
奥村光舟心跳得奇快无比，仿佛是直觉在闪烁着催促。他破开人潮汹涌，艰难地往前方挪动。
终于挤出了场外，奥村光舟凭借着对本地球场的熟悉，迅速判断出离赤城最近的出口，飞快地向那跑去。
没人？
奥村光舟喘着气搜寻，既没有看到疑似赤城的大巴，也没看到赤城的选手。
“应该还没出来？”终于追上来的濑户拓马问道。奥村光舟放缓心态，点点头。
可等了好半天，除了退场的观众，愣是没见到一抹红色。
找错出口了？奥村光舟陷入自我怀疑。
“要不要，去赤城的应援席？”濑户拓马提议，“那里一定有认识泽村前辈的人，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让他们帮忙带话。”
被发小用“你真聪明”的表情无言夸奖的濑户拓马摸着鼻子谦虚：“没有啦...不、等等我啊！”
两个人奔向一垒侧应援席的出入口。
几分钟后，棕发金瞳的少年终于出现，和穿着同样队服的数十人一起，欢呼笑闹着离开了棒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