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桥廉想吐。

闷热的巴士、晃荡的后排、身边空无一人的座位、肚子里的午饭和脑子一起翻江倒海。三桥廉缩在窗边。只觉得巴士越往前开路越窄，天越黑，他越想吐。

三桥廉没有出声。

老师、同学、队友坐巴士的前端吵闹，中间泾渭分明地空着好几排座位，仿佛巴士随时会被从中间切开。三桥廉突然有点希望被切开的是他的胃，这样他就不用吐了。只是也不能比赛了。

他们正驶向长野县的赤城中学。

听他们说这是个寂寂无名的、快被合并的中学。当然没人和他聊这个，只是他们说要不是因为棒球部最近表现太差，校长也不会同意和赤城中学比赛。

说这话时他们若有所指，同时看向三桥廉。

都是因为你。

三桥廉听懂了。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差劲的、糟糕的投手，棒球部才会在三年级退役后一蹶不振，不停地输掉比赛，砸三星学园的招牌，沦落到和他们口里的这种学校比赛。

但

我还是想投球

就算这样

我也不想——

10月24日，周五，下午2时30分，赤城中学棒球场。

多云，无风。

是个打棒球的好天气。

绫濑眯起眼睛观察对面板凳席，名单中除3个二年级，其余全是一年级，看体格有超级长打能力的选手。

到底是老牌强校。

不过，我们也不会输。

棒球部的第一场正式比赛，还是赢下来比较好。

三星学园带来的裁判已经就位，尖锐的防空警报久违地响彻云霄。

“比赛开始！”

三星学园先攻。

不甚熟练的播报声从球场一角传来，“一棒，左外野，黑田同学。”

黑田漫不经心地走进打击区，扫视一圈简陋的棒球场，心底的不耐烦蔓延到了脸上。

到底是中学生，情绪外露得这么厉害。绫濑面罩下的冷笑无人发现。小看我们的王牌可是会吃大亏的。

急躁的打者，大概率第一球就会挥棒。那么就——

外角低！

荣纯看到暗号点了点头，享受着因比赛兴奋起来的神经。一周不到，他的新武器就已经打磨锋利，如利刃出鞘。

“啪！”球被稳稳地收进手套。

“好球！”裁判宣布，又示意投手继续。

刚刚发生了什么？

黑田惊讶地张大了嘴，甚至看了看自家休息区，发现他们还在那轻松得乐。

什么时候…球出手的？

打者心里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他下意识捏紧了球棒，整个人往后站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些。殊不知这一切都落进了旁边冰蓝色的双眼里。

打者迷茫了，下一球他一定不会出棒。让我们彻底搅乱他吧。

红中…绫濑前辈真懂我啊。荣纯用手套遮住自己张扬的笑容。红中对决正是投手的浪漫！

沉稳的接球声再次响起。

三星学园的休息区中，担任四棒的二年级生寺野注意到了打者不合常理的目送，毫不留情地戏谑，“可别太放松了啊黑田！”

黑田没时间理他，最开始浮躁的心被两球击破。竟然敢在这个时候投红中…这对投捕有点不简单啊。优秀的打者很快意识到这是他必须正视的对手。可惜，他注定只能下轮打席再来好好对决了。

绫濑对荣纯打出第三球的暗号，再次把手套放到外角低。

打者明显还没适应放球点，继续骗挥棒。

黑田目不转睛地瞪向投手丘，姿势奇怪的左投…等等，球怎么…

球怎么来得这么快！

错过了放球点的打者脑回路转了好几圈，才想起来挥棒，自然是挥棒过晚，无功而返。

黑田走下打席，神情严肃地提醒同为二年级生的二棒二阶堂，“他的球很奇怪，等会别挥大棒。”

二阶堂惊讶，球速120左右是不错，但也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看来黑田也会有感到棘手的时候嘛。

既然如此，就让我打个大的给他看看。二岛自信满满地挥棒，打出了轻飘飘的高飞球，被二垒的广川顺走两步轻松接杀，棒次来到第三棒。

二阶堂一脸懵逼地回到休息区。黑田皱着眉，好不容易才忍下一句“不是说了别挥大棒”，凉飕飕地提醒其他人，“投手的球质很特殊，后面的棒次多观察一下。”

其他人乖乖应下，既然棒球部最强的打者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是放下七里八里的闲谈，认真讨论起比赛和投手的投球内容。

黑田眉头稍松，转念想起棒球部最近疯传的那些小道消息，心又沉了起来，下意识去找棒球部的话题中心人物。

“三桥呢？怎么没看见他。”黑田疑惑发问，“宫川坚持不了多久的，畠，你怎么不去找他练投。”

捕手畠偷偷翻了个白眼，理所当然地说，“前辈，和三桥练投没用。我想我还是坐在这里看看对手的球，多拿点分。”

休息区一阵低低的笑声。

黑田耸了耸肩，最终决定不插足后辈们的弯弯绕绕。虽然三星学园棒球部未来堪忧，但他本人已提前被几个还不错的学校棒球部邀请，前路已定，对快成为过去时态的棒球部没什么归属感。而三棒宫川等了两坏球，果然还是没忍住对偏低球挥棒，打出了滚地球被封杀。

那个投球奇特的小投手看上去非常激动，在投手丘上吵吵闹闹了半天被捕手拉走了。

攻守交换的间隙，黑田也终于找到了三桥。说找到也不太恰当，因为他之前就蹲坐在板凳席外面，像要融进去一样紧贴板凳席的墙壁。现在1局下，三桥畏缩又坚定地走上了投手丘，出现在所有人眼中。

捕手耐着性子和他商讨战术，“对面和我们一样都是一年级，你待会看准我的手势投就行。”

三桥廉有着微微翘起的淡栗色的短发，听捕手这么说，整片淡栗色兀自炸开，它的主人飞速点点头又摇摇头，远看像一颗毛绒绒的蘑菇。

三桥支支吾吾的，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捕手见得太多了，也没放在心上，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开始十个球的热身。

绫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投手的特质。

怪不得刚刚不进牛棚，控球很精准啊。这就是所谓的捕手最爱的投手吧，武器库一般的变化球种类。

绫濑戳了戳荣纯，示意他仔细看，“是和你完全相反的投手。”

荣纯煞有其事地同意，“说得对。他的头发看上去好软好可爱！”

不不…在这个方面…你们倒是惊人地相似…

绫濑万分庆幸自己没在喝水。他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把话题拉回正轨，“我是说他的控球，虽然球速很低，但是能将直球和变化球准确投进捕手要的地方。”

只会投直球、控球还完全不行的荣纯被狠狠戳中要害，燃起冲天气势，“唔唔唔…无法反驳，但我会努力学习的！”

三桥被对面板凳席的炙热目光吓得一抖。

绫濑找到一旁听了全程的三岛木，直截了当地问：“那么，你准备怎么打一棒？”

三岛木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一板一眼地回答，“现在还不清楚投手变化球的特性，我会瞄准直球。”

“一棒，游击手，三岛木同学。”

负责介绍选手的女声再次响起，三岛木走进了打击区。

捕手天果断打出暗号：对面除了二年级之外没啥可警戒的，第一球用变化球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三桥的眼睛在帽檐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明亮，外角低的曲球，我可以的......三桥投球出手，球至上而下完美地划出一条曲线，准确地落进了外角低的好球带。

追打直球的三岛木目送了这颗变化球，一好球。

厉害的曲球，不过很慢！三岛木在心里盘算，能看清轨迹的话，变化球也不是不能尝试一下。

他看了一眼绫濑，没有任何指示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决断吗。真大胆。

第二球——

三岛木眼前一亮，这球是直球！

他看准放球点大力挥棒。但原本偏外的直球在进本垒板前发生了内侧横向位移，击球点偏移，球高高的飞向上空，变成了捕手界外接杀球。

绫濑安慰一脸凝重的三岛木，“与直球高度共轨的喷射球，第一球打不中很正常。”

广川顺在即将击球时总是难得地沉默，他听清身后绫濑和三岛木的分析后默默地想，等会多看两球观察好了。

“二棒，二垒手，广川顺。”

绫濑思索刚刚那个打席，外角低的曲球和内角高的喷射球。这种类型的投手发挥出多少实力很大一部分靠捕手的发挥。绫濑把注意力重点转到配球上。这场比赛的胜负手看来会是捕手。

“好球！”

广川顺目送了第一球，又是外角低的曲球。

不会下一球还是内角的喷射球吧，广川顺不禁猜想，握上了短棒。

畠有些好笑地瞥到了这个举动，谁会两个打席一模一样的配球思路啊！但既然你想打内角，那下球，就外角高的直球。

好高的球，会是坏球吧。

高高的球慢吞吞地下落，又是一个弧度巨大的曲球，广川顺感觉自己在打击区等了一世纪，终于听到了身后裁判的宣判，“好球！”

一下子又将广川顺逼得无路可退。

荣纯在板凳席目瞪口呆，充分理解了为什么绫濑提醒他认真看。他唰地流下两行泪，“好、好强的变化球，不愧是魔鬼前辈重点关注的人才！是怎么投出来的，我想去问他经验！

柴田信无奈递纸，违心地安慰到，“嘛，小荣你也不差啊，大概。”

小荣哭得更夸张了。

广川顺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被两好球追逼的样子，他深吸几口气，还是握上了短棒。

畠只当他在异想天开，毫不犹豫地再一次给出了外角低曲球的手势。

三桥却有些犹豫，这时候是不是强硬点，内角进攻比较好...而在他想说出口前，身体已经习惯性地点点头，开始了投球动作。

总之先投吧！

三桥在出手时，眼尖地发现了打击区上的打者改变了握棒手法，他改打外角球了！

不能被打出去。

三桥尽量压低球路，在重压下投出了今天为止最好的一个曲球。球和球棒交错着通过本垒。只不过，畠没能反应过来，球打在手套的下端，弹了出去。

“不死三振！广川快跑！”

尽管捕逸，畠还是迅速地抓起没滚远的白球，送一垒封杀广川。

广川平静地下场了，畠倒是生出了几分火气，什么嘛，半路更改握棒方法，感觉被耍了！而且刚刚那个球为什么那么低！

“三棒，投手，泽村荣纯。”

不等畠处理好上一球的情绪，下一棒上场的提示声已经响起。

“我要去了监督！请问有什么指示！”荣纯整装待发，语调正经地询问绫濑。

绫濑回想了一下荣纯的打击，干脆陪他闹，“我相信你的实力，挥棒就行了！”

荣纯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命去了。

首球就挥，三垒高飞。

荣纯不甘心地回来了。“可恶！下次一定打穿守备！”

绫濑纵容地点点头，对荣纯的打击实力和打击精神都给予了高度肯定。其余人憋笑听绫濑分析，“投手的曲球很漂亮，但真正的决胜球应该是那个内角的喷射球。现在才第一局，不要急，先来守住2局上吧！”

另一边的畠刚被荣纯的豪迈挥棒吓了一跳，也没和三桥讨论那个过低曲球的问题，直接去准备打击了。

三桥心底的不安像雾气一直散发开来。这个学校，这个投手...我们真的能赢吗？

不，我想赢。我想压制对面的打线。

三桥偷偷看了眼带他们来的老师，这个老师处处表达着客气和疏离。原本只是棒球部的助教的他，因为监督和部长没有时间，才被派来带二军比赛，也是这个老师透露了校长的想法：打打弱队，找找信心。为此部长还特意把打击实力强的黑田学长塞进队伍

不在这里赢下的话，棒球部，可能再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三桥廉独自奔赴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