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的青瓦如鱼鳞般覆在檐角,被日色浸染出粼粼水光。叶倾颜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梯上,素手握着银锤,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碎发垂落颊边。蝉鸣聒噪里,她仰头对着歪斜的瓦片挑眉:“西凉的帐篷我能在风沙里搭起十丈高,还降不住你这小片琉璃?”
“殿下请暂避。”清冽男声自回廊处漫来。赵羽负手而立,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身形,腰间睚眦长刀坠着的白玉佩随着步伐轻撞。他抬眸望向高处,墨色瞳孔映着少女倔强的侧脸,眉峰微蹙,“云端虽近,却不及平地安稳,还望殿下珍重身体。”
叶倾颜故意晃了晃木梯,银铃般的笑声混着蝉鸣荡开:“侯爷这话,倒像我那絮叨的奶娘。当年在西凉策马射雕时,侯爷怕还在无相谷挥木刀呢?”话音未落,脚下瓦片突然发出裂帛般的脆响。赵羽身影如惊鸿掠起,广袖翻飞间已稳稳托住她腰肢,落地时靴尖点在青砖上,未惊起半粒尘埃。
“我......”叶倾颜脸颊浮起绯云,刚要挣开却被他袖中传来的温热包裹。赵羽垂眸行礼,喉结动了动:“殿下万金之躯,若因在下疏忽有恙,赵某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他余光瞥见她被蹭乱的碎发,指尖下意识要拂去,却在触及空气时僵住,化作又一个更深的躬身。
天际忽然滚过闷雷,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叮咚作响。两人避入柴房时,暴雨已如银河倒泻。老旧的梁木承受不住雨势,水珠顺着裂缝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涓涓细流。赵羽二话不说跃上木梁,身姿如松,腰间玉佩在昏暗光线里泛着温润光泽,那还是那日从赌场出来她赠予的。
“原来侯爷还有这般巧技?”叶倾颜倚着木柱,指尖绕着垂落的红绳,眼波流转,“不知这修缮之术,比得过西凉的穹庐搭建吗?”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赵羽专注地嵌着木楔,声音沉稳如松涛,“若殿下不嫌拙陋,他日可将修缮之法整理成册,呈予殿下参阅。”
话落的刹那,腐朽的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千钧一发之际,赵羽旋身揽住叶倾颜,以背作盾重重撞上梁柱。闷哼声里,他下意识收紧手臂,将怀中的人护得严严实实。
“冒犯了。”赵羽苍白着脸行礼,额角渗出冷汗。叶倾颜望着他微蹙的剑眉,突然轻笑出声,指尖轻点他肩头:“侯爷这护驾的架势,倒像是要同我共赴黄泉?”
赵羽别过脸,耳尖泛起薄红:“殿下谬赞。”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温热的掌心按住。叶倾颜指尖擦过他后颈,恶作剧地呵出热气:“原来你怕痒......”
两人骤然相触的呼吸惊起满室涟漪。雨声愈发急骤,叶倾颜猛地回神,如受惊的小鹿跳开,发间步摇撞出细碎声响:“侯爷手臂被木梁砸伤了,快些用药。”
“有劳殿下。”赵羽低头整理衣襟,垂落的发丝掩住眼底翻涌的波澜。柴房外,雨幕冲刷着新换的青瓦,屋内浮动着草药的清苦与若有似无的少女香。
暮色渐浓时,叶倾颜将浸着金疮药的雪色绷带拍在案上,腕间银铃清脆作响:“三番五次让您受伤,忠义侯这伤再不好,我便带着西凉的风,回那千里之外了!”她故意咬重“忠义侯”三字,眼波流转间瞥见赵羽挺直的脊背微微发颤。
赵羽解开染血的衣袖,小臂上的伤口在暮色里泛着暗红。他垂眸行礼:“若殿下觉得叨扰,赵某自当......”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温热的小手攥住。叶倾颜仰起脸,眼尾泛红,像只炸毛的狐狸:“说什么浑话!这些从宫廷顺出来的珍贵药材,我怕不是喂了木头人了!”
赵羽喉结滚动,想要抽回的手被握得更紧。绷带缠绕间,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混着叶倾颜刻意放轻的呼吸,在暮色里织成缠绵的网。檐角的雨珠仍在滴落,一滴、两滴,敲打着少年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雨停后,叶倾颜惦记着被雨打湿的灯笼,又蹦跳着去准备新糊的灯笼。赵羽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踮脚挂灯笼时摇晃的身影,心也跟着悬起来。果不其然,她脚下打滑,赵羽急忙伸手去扶,慌乱间却扯断了她的发带。
青丝如瀑垂下,叶倾颜转身时发梢扫过他的脸,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她举着断带嗔怒:“赔我!”赵羽喉结滚动,一时手足无措。目光扫过庭院时,忽见角落开得正盛的木槿花,雪白花瓣上还凝着雨珠。
他快步上前摘下两朵,返身时面颊通红:“殿下莫急。”修长手指灵巧地将花枝穿进她发间,木槿花瓣衬着青丝,倒比往日的珠翠更显清丽。叶倾颜望着他专注的眉眼,呼吸一滞,伸手去摸发间的花朵:“这也算赔?”
“若殿下不喜......”赵羽话音未落,就见叶倾颜突然转身,将剩下半串灯笼系在他腰间:“那便罚你替我挂完这些!”她背对着他,却藏不住耳尖的绯红,而赵羽望着少女跳动的背影,手中残留的花香与心跳一起漫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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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诗经》有云‘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今山河待复,美人在侧,国主也算得偿所愿。”寒烟移步款款向楚天佑走来。
“如今阁内修缮工作接近尾声,母后的身体也急需调养,明日我等便计划启程返京,就不多叨扰阁主的雅静了。近日发生的桩桩件件,楚某在此道一句‘多谢’。”楚天佑说着便躬身一拜,寒烟折扇虚挡:“之前便说了,陛下若再这般客气,怕是要折了鄙人的寿了。”
话毕,二人相视一笑。
“待大局已定,朕定会亲至唯烟阁,为阁主建一座藏书阁。”楚天佑的声音混着风声,却字字清晰,“就叫......知遇阁。”
寒烟轻笑出声,眼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暖意:“那便拭目以待。只是届时若有人问起阁主姓名,还望国主莫要忘了,寒某不过一介布衣。”
阳光如同融化的蜜糖,顺着唯烟阁镂空的云纹槅扇缓缓流淌,在青砖地上晕染出层层叠叠的光影。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被穿堂风拂过,发出细碎清越的声响,惊起梁间双栖的燕儿,扑棱棱掠过满院盛开的海棠,将几瓣胭脂色的花瓣抖落在楚天佑肩头。
他立在九曲回廊的转角处,白色锦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暗绣的金龙纹若隐若现。手中攥着的羊脂玉坠已被捂得温热,上面雕刻的并蒂莲纹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十五年了,自那个被血雨腥风浸染的夜晚仓皇出逃,他历经无数生死时刻,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忐忑不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余光偷偷瞥向身旁的白珊珊——她垂眸盯着交握的双手,月白色襦裙上的银丝绣着展翅欲飞的白鹤,发间新簪的茉莉沾着晨露,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将清甜的香气一点一点漫入他心间。
“天佑哥,”白珊珊忽然抬起头,杏眼含波,“莫要紧张。”她的指尖轻轻反握住他,声音如同春日里融化的雪水,“太后娘娘慈眉善目,定能体谅......”话未说完,却见楚天佑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不经意擦过她发烫的耳垂:“不是紧张,只是想着,若能早些带你见母后......”
寝室内,太后半倚在嵌着螺钿的沉香木榻上,鲛绡纱帐半掩着她苍白的面容。听到脚步声,她强撑起身子,目光穿过帐幔,落在儿子牵着的少女身上。楚天佑敛衽行礼,声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颤意:“母后,此乃白珊珊,镇远大将军之女。昔年《关雎》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臣与她相识于草莽之间,相知于患难之际。她如寒夜中的北斗,为儿臣指引方向;似荒原上的清泉,予儿臣生之希望。若无她相伴,纵有万里山河,于儿臣而言,不过枯木寒潭罢了。”
白珊珊福身拜倒,裙裾如水波般铺展在地:“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常闻‘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自与殿下相遇,方知世间情爱之重。愿效孟光举案齐眉之贤,学苏蕙织锦寄情之诚,侍奉殿下左右,不离不弃。”她说话时,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发出清脆声响,倒像是应和着她坚定的誓言。
太后望着眼前璧人,思绪不禁飘回往昔。那时她尚是少女,与先帝在御花园初见,也是这般春光正好。岁月流转,如今故园残破,旧梦成空,却见儿子眼中盛满深情,与当年先帝别无二致。她颤抖着伸出手,白珊珊连忙上前握住,触手一片温热。“这一路,多亏有你照料龙儿。”太后声音哽咽,指尖抚过白珊珊手背,“古有缇萦救父之孝,木兰替父之勇,女子亦能撑起一片天。你与天佑风雨同舟,这份情意,哀家岂会不察?”说罢,她取下腕间祖传的羊脂玉镯,镯身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历经百年岁月,依然温润如初,“此镯自哀家祖母传下,今日便交予你。愿你二人,如这玉镯,岁岁圆满,生生不离。”
楚天佑喉头酸涩,俯身抱住母亲,十五年的颠沛流离、思念牵挂,在此刻化作滚烫的泪水。白珊珊亦红了眼眶,轻轻将头靠在他肩头。窗外的海棠花簌簌飘落,将这份温情染成了一片绯色。
门外,丁五味踮着脚尖扒着窗棂,圆脸上满是好奇。冷不防被赵羽拎住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提溜到一旁:“国主私事,休得窥探。”
“哎哎哎!石头脑袋你轻点!”丁五味挣扎着站稳,伸手拍了拍皱巴巴的衣角,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我这不是怕太后日日吃那苦药索然无味嘛,想送块桂花糕过去嘛!”见赵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嘿嘿笑道:“好吧好吧,我就是想看看热闹......说起来,等回到京城,我可得好好尝尝皇宫里的御膳!听说那八珍豆腐做得跟豆腐脑似的嫩滑,还有那......”
赵羽懒得听他絮叨,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去。丁五味忙不迭跟上,嘴里还在念叨:“石头脑袋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等进了宫,你可得带我去御膳房逛逛!”
翌日,晨光初照,唯烟阁前已是车马喧阗。寒烟执一柄湘妃竹扇斜倚门廊,指尖轻叩鎏金门环,将镶着鲛绡帕的钱袋递到丁五味怀中:“丁兄此去长路漫漫,这碎银权作酒资。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愿你一路酣畅。”他挑眉躲过五味夸张的万福礼,转身将一卷洒金舆图呈给楚天佑,“此图绘尽名胜古迹,行至榆州时,可见二十四桥明月,倒与白姑娘的月白裙裾相得益彰。”
楚天佑展卷轻笑,忽听马车旁传来银铃般的嗔怪:“楚公子!快来评评理,五味哥非要把新酿的桃花醉都装上!”循声望去,叶倾颜正踮脚去够车顶酒坛,红裾扫过丁五味圆滚滚的后背。赵羽默默伸手扶住摇晃的木架,冷不防被五味塞了块芙蓉糕:“石头脑袋,尝尝这金陵名点!”
楚天佑正要答话,忽闻马车帘栊轻响。白珊珊搀扶着裹狐裘的太后下车,金丝绣鞋碾过满地落英。“母后小心。”楚天佑疾步上前托住母亲手肘,见她苍白面容泛起薄红,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丁五味见此状立马放下酒瓶,举着药罐追过来:“太后娘娘,这味安神汤得趁热喝!”
寒烟遥遥拱手:“他日凤辇过唯烟阁,定当扫径烹茶,恭迎圣驾。”话音未落,陌尘已牵来踏雪乌骓,将太后轻扶上车,便坐驾于前。
白珊珊倚着车厢为楚天佑整理玉冠,指尖不小心勾住他垂落的墨发,两人俱是一怔。楚天佑眼底泛起温柔笑意,伸手将她耳畔碎发别进珍珠发簪:“待入了榆州城,定带你去看夜市千灯。听说那灯海映在护城河里,恍若银河倒悬。”
“那我也要去!”丁五味突然从车窗探出脑袋,“听说榆州的糖人能吹出《霓裳羽衣》曲!还有会讲故事的皮影戏......”话音未落,赵羽拎着他的后领往车厢里塞:“聒噪。”
车队缓缓驶出唯烟阁,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楚天佑揽着白珊珊,望着渐渐远去的楼阁,心中感慨万千。十五年的蛰伏,十六年的等待,终于等到这一天。往后余生,有母亲相伴,有爱人相守,这万里山河,终将在他们手中重现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