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总的第四任助理,也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凌小姐,是在三年前的圣诞节。她抱着一摞书走进办公室,发梢还沾着雪。
“林助理对吧?”她笑眯眯地塞给我一个纸袋,“高叔叔说您喜欢吃香草巧克力。”纸袋里除了糖果,还有张手写便签:“空调别低于26度,他总逞强”。
后来我渐渐发现,高总的日程表里藏着许多“凌小姐规则”:
周三下午永远空出来(她去学校社团活动);车里常备薄荷糖(她容易晕车);最下层抽屉锁着她的所有获奖小说(钥匙放在右口袋)。
雪崩那天,我正在会议室整理文件。高总突然站起来,咖啡杯砸在地毯上。
“订机票”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从未见过他那种表情,像是有人在一瞬间挖穿他的胸膛。
搜救持续了三天。
高总的白衬衫领子已经发灰,下巴冒出青茬。
雪地上只有风卷起的碎冰碴,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高总的膝盖重重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想上前搀扶,却看见他突然俯下身,双臂环成一个诡异的拥抱姿势,十指深深插进雪里。
“高总”
男人猛地抬头,镜片上全是雪沫。
我才发现他右手的绷带渗出了血——那是三天前砸碎会议室玻璃留下的伤。
“她穿的是红色...”高总的声音哑得不成调,“你说...她冷不冷?”
高总怀里死死攥着条天蓝色围巾,是救援队刚从冰层下挖出来的遗物。
围巾一角绣着歪歪扭扭的蝴蝶,针脚幼稚得可爱。
高总的手指正摩挲着那个图案,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谁的脸颊。
远处传来搜救犬的吠叫。
高总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把围巾按在鼻尖深深吸气,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凌小姐身上的橘柚香气。
助理看见他后背的西装裂了道口子,大概是刚才摔倒时被冰棱划破的。
这个永远体面的男人,此刻像件被撕得粉碎的包装纸,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心。
“元元……”
这声呼唤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我看见高总的嘴唇在抖,冻紫的唇瓣开合间呵出白气,在空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又很快被冷风吹散。
就像那个总爱突然跑来办公室,往高总咖啡里偷偷加三块方糖后又迅速跑开的女孩。
当救援队抬出,那个红色身影时,我看见高总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僵硬的弧线,像是要接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救援队长递来遗物收纳袋时,高总突然抓住对方的手腕:“轻一点,她怕疼。”
我别过脸去。
葬礼上,高总跪在灵堂前整理花束。
我上前帮忙时,发现他正把凌小姐送他的那条领带取下来往自己手腕上缠,暗纹蝴蝶贴着脉搏,像是要勒进肉里。
之后三年,他每周都让我买一束绣球无尽夏。直到那个雨天,我按惯例在早晨八点去送文件。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就觉得不对劲,玄关的灯亮着,他从来不会忘记关灯。
“高总?”
屋里静得可怕。
暖气开得很足,可我却打了个寒颤。
他靠在床头,胸前抱着凌小姐的照片,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床头柜上的药瓶敞着口,白色药片撒了一地。病历本摊开在枕边,最后一行写着:“患者拒绝所有镇痛治疗”。
我想起上周汇报时,他全程都站着听,原来不是不想坐,是根本坐不下。
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停在某个文档页面,光标在一行字后面闪烁“你总说蝴蝶该飞向更广阔的世界……”
后面的内容永远等不到了。
他的眼镜就放在键盘上。
我下意识拿起来擦了擦,镜片上沾着一点水渍。
我不知道那是他的眼泪,还是今早飘进来的雨。
收拾遗物时,我发现高总的手机屏保是一张凌小姐往他脸上抹奶油的照片,而电脑里遗嘱追加条款是将白溪山的老松树区域设为保护区。
最后一项委托是凌先生交给我的。
安排好高总的葬礼后,我前往白溪山,在山顶把他们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向雪山。
山风卷起灰烬时,我忽然想起有次加班,听见高总对着电话说:“元元,适可而止。”
当时我以为他在训斥孩子。
现在才懂,那分明是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