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东京。
等领班把妆造师带过来时,雾岛栗月早已搞定了妆容,
事实上,为了不让人注意到隐形眼镜的特殊,他特意早到了不少时间。
夜晚如约而至,冰演如期开场。
随着庭中灯光尽数熄灭,整个会馆安静下来,
轻柔乐声响起,悄然微漾,
如漫薄雾的深蓝黑暗中,攸有几缕银光划过,若蝶翅落下的鳞羽,轻得几近错觉。
接着,第一个重音落下,
光坠了下来,穿破层层雾霭的灰暗,在冰上投下了一轮小小的月亮。
灰发少年站在光中,光柱的中央,静止着,
四肢纤长,身姿笔直,如一只静立河上、沉眠的鹤。
第二个重音落下,苏醒、展翅,少年由静止开始旋转,加速几乎无需时间,只在眨眼间,展臂旋转的速度就到了肉眼难辨的地步,
重心凝于足尖一点,冰花无声绽放,后脊却舒展张开,...他仰起头,直望向光中,如追寻太阳,振翅欲飞,
第三个重音到来,光动了,惊羽离弦,旋身疾射而出。
黑色的冰面,光移得很快,少年的速度却更快,与其说他在追逐光的落点,不如说光在追逐他的脚步。
每一次引旋,每一次落地,都与节拍合得恰到好处,精准、轻盈,动作流畅到不可思议...
冰场是巨大的,黑暗而广阔,浩渺,这将少年的身影衬托得很小,但,无目不为之吸引,他是自由的白鸟、蹁跹的银蝶、是...
于黑暗中挣脱而出的白火,他振翅,高攀,滑翔,旋转...乘着盛夏一缕最微末的热流,挣脱重重冰火的束缚,如一支惊飞的利箭,一柄刺刀,骤然劈斩,划破黑潮。
复又轻悠悠,空凌凌,左右飘荡,划出[∞]形的弧状曲线,勾勒碎光之影。
人们只能看见他发间的光,迷人的碎光,翻飞的羽衣雪白,与翅下镶嵌的蓝色波纹...
变奏恢弘响起,
中庭分隔宛若一方水晶球,那是只有美、音乐、与冰雪的世界,
装盛其中的,——大片大片的黑蓝渐变晕开,白光如闪电,在冰上肆意笔走龙蛇,
而那个被光追逐的少年,是世界最璀璨的晨星。
他在重音处下落,在间隙中跃起,步伐流畅迅捷,小跳接续大跳、捻转接着联旋,明明是在赛场上也称得上高难度的动作,此刻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应接不暇,太快也太微弱了,
人们已无法捕捉其身影,只有飞鸟越过的影子,如俯瞰而下,转瞬即逝的冰蓝,轻松躲避所有目光追逐,
目之所及,只那一道银瞬,在视野的尽头扩散,熠熠生辉,视线吃力追逐着其轨迹,直到一切都被冰线上遽然涌起黑耀所吞没,
尔后,白鸟低低飞来,掠过低空,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步,穿梭在如风暴般激昂重重乐声之中,飞溅,洒落银光倏耀,紧攥人们的心跳,毫不费力。
哦呀,居然真的把异能力用在这种地方了。
包厢二楼,太宰治在心中发出了轻笑。
他看穿了其中的端倪:
当少年腾起之时,如飞鱼跃出水面,像鸟拂过树梢,竟仿佛脱离重力般的长滞于空中。
——雾岛栗月竟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通过拟态植物特性改变了密度,从而改变质量与重心,借此获得更长的滞空时间、更大的旋转向心力。
若是初始速度不变,而质量增加,则动能增加。
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够随动作而实时改变身体任意部分密度,其每一个动作的发力都将不再受限于人类躯干之构造。
还真是...
真是什么呢?
若有人近看的话,定会发现,从始至终,场中少年的表情都极为平静。
没有情绪,自不会紧张或兴奋,也不存在发挥失常或出色之别,
说到底,只是使用异能力并操控肌肉罢了,战斗也好,冰舞也罢,对其来说,与呼吸并无不同。
只是利用一切所能利用的,去达成目的,——异能力、智谋、外貌容颜,社交与情报网络,一切可以利用的都不应被舍弃。
太宰治清楚雾岛栗月的本质,只是...
注视着冰上的那道身影,他想:
或许,有栖川绘里的离去,终究还是改变了什么。
场中,少年动作行云流水而干净利落,旋转换足时双腿开合如利刃般踩过冰面,溅起一连串碎星般的冰屑。
明明进行着优美的艺术表演,却仿佛手持兵刃,浑身都透出某种冰雪般锐丽的美感。
那种为达成目的而展现的力量与锋利,是只有经历过最深重无力的人,才会有的果决。
极尽所能的坦然与无畏...
一曲终了,如余音般经久不歇的旋转渐缓,重归于静止。
隔着灯光与深蓝,雾岛栗月循着记忆望向太宰治所在的方向。
莫名地,他忽然想要向对方挥挥手,但他没有。
而太宰治几乎怔住。
他一直很清楚,清楚雾岛栗月将美丽当做武器,美而自知。
姿态、光影、音乐...一切有助于诠释美丽的东西都在其利用范围之内,但这其中,也包括笑容吗?
他看见满面素白的少年在谢幕后转过了身来,抬眸时,眼下缀着的青蓝宝石与波纹微微晃动。
犹带泪水,那笑容如冰雪消融。
美而自知吗?
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
*
平桥恭介并不是一个有多大志向的人,和妻子结婚,因为家人和朋友都认为适合,当上政.府的雇员,因为这是大多数人眼中体面的工作。
他是被生活推着走的,很多事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就已发生,
一如后来他成为上司洗.钱的工具人,一如现在,
仿佛历史重演,他再次被命运分入新的阵营,成为一个来路不明情报贩子的线人。
被抓住了把柄,因此无论心中如何忐忑,都不得不按照吩咐去做。
无力选择,只能相信。
于是就如预期一样,在这一天,他跟着上司和同僚们来到了会馆。
冰演开始,人群聚在酒桌边谈笑,
平桥恭介没凑上去,站在巨大的玻璃观景窗前,他默默回想着准备好的台词:
照情报贩子吩咐,他得找借口让原田一郎开一瓶酒,好让情报贩子有机会进到包厢里来,
[这表演真不错,想必这儿也是知晓原田大人莅临,才特有此准备吧....这份心思,还真是....不如开上一瓶,就为原田大人之如日中天,光辉四照....]
笑容再热络一些,这样说的话,应当就足够自然了吧,
他扯了扯嘴角,打算去拉上两三个擅长营造气氛的同僚,好让一会儿发言显得不那么突兀。
然而,冰上的表演开始了,他再没能从窗前挪开半步,
如坠梦中,瑰丽又诡谲,不知不觉便被吸引了全部心神。
等他回过神来,表演已经结束,他看见场中的少年,——那个可恶的情报贩子,向着这方展露笑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有着堪比职业级选手的实力,却偏偏去当了为人不耻的情报贩子,明明做着威逼利诱的行当,却能将美丽展示到这种地步。
不过此刻,像是心头一松,尽管仍犹疑自己是否被对方当做了棋子,但,不知为何,想要相信,
抑或者,即使欺骗,似也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拍了拍脸,他重新挂上个有些谄媚的笑容,转过身,打算凑到众人中去。
却见不知何时,原田一郎早已来到了窗边:“好,好...”
国字脸的男人抚掌感叹:“没想到,这儿如今也能摆出这种阵仗了。哈哈哈哈,来,多开几瓶,待会也让我们见见这场上之人。”
平桥恭介:“......”
结果,自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默默退回墙边,无奈耸肩。
又过了一会儿,他果然看见了那少年,
对方还穿着表演时的考斯滕,进门时,目光淡淡,扫过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停留。
在捧着香槟的酒侍陪同下,灰发少年躬身行礼,说了些[感谢支持、承蒙喜爱..]之类的话。
之后,酒侍开了酒,少年接过酒瓶为男人倒酒,原田一郎却按住了对方的手臂:“哎呀,这样不太方便吧。”
男人坐在座位上,意味深长地说到。
于是,少年便半跪了下去。
像是对这种顺从感到了满意,原田一郎凑近了几分,动作粗鲁地一把钳住少年的脸,抬起来,
毫不掩饰地打量,犹如用一种刺鼻、而腐烂的眼神,胡乱摸索。
然而,与之对视的,少年的眼中却没有任何波澜。
只等到足够近时,消无声息地,缓慢敛眸,眨了一下眼,
机械般的细小微光自瞳孔深处划过,没有人察觉。
另一边,如舔舐般的目光放肆打量够了,最终落在脸下微微敞开的胸口上:“真可惜,居然是个男孩子。”
原田一郎以一种扫了兴般的粗鄙口吻评价到。
“嘛,也不能这么说呀,”旁边的陪.酒女郎连忙赔笑:“如果白川酱是女孩子的话,我们才要头疼了呢。”
“怎么,你们很羡慕吗?”被转移了注意力,原田一郎坐直了,如对待货物一般顺手拍着少年的脸。
女郎趁机歪头撒娇:“这是当然啊。”
娇嗔地竖起食指,一字一顿:“[颜值、即、正义]不是有那种说法吗?在这里的话,也是一样的吧。”
被对方认真的模样所逗乐,原田一郎顿时转与其嬉闹作了一团,
徒留纤瘦的少年仍半跪在那儿,从始至终,面色不变,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能移动一丝一毫。
平桥恭介忽然有些不想看地别过了脸去。
而另一边,或者说,就在这间包厢的隔壁,信号相连的距离内,
太宰治一言不发看着手机屏上传来的画面,屏幕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片刻后,他按下了通信键:“图像已确认完整,捕捉完成。”
听到耳机中传来的声音,雾岛栗月这才斟满了酒杯。
“祝各位夜晚愉快。”他说到,
笑容得体,起身离开了。
*
因为开场的灯光和场地都特意作了布置,所以今天自然没有了闭场表演。
加上酒水收益和表演打赏都远超预期,因此,当雾岛栗月去请假提前走时,领班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提前下了班,雾岛栗月和太宰治漫步在夜晚的银座街头。
近处,各色霓虹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远处,黑色高楼林立如木,齐齐亮着灯,呈现出一种整齐统一的密集。
拿到了虹膜纹,意味任务已完成了大半。
但太宰治看上去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不过也是,这个人本就不可能会因[任务完成]这种小事而高兴,只是...
披着外套,黑发少年不快不慢地走着,既没有去车站,也没有去停车场。
雾岛栗月不禁有些疑惑:“太宰先生,你今天不回横滨吗?”
太宰治没有回答,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们正站在天桥上,桥下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流,熙熙攘攘的,
鸢色眼睛中,倒影着来往的行人与光影。
就在雾岛栗月开始怀疑前上司是不是找到了自杀新方法,要跳下去时,
对方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栗月,”太宰治偏过头,声音在夜风与车声中显得并不真切。
“呼吸、心跳、温度...如果一切表征皆可感知,若一切行为都只是信息,那么,”他看着少年在夜风中扬起的脸,那上面留着卸妆后的红痕。
他想起自己通过对方的眼睛,所见之一切:“那么,对你而言,被你所注视的人类,会有所不同吗?”
会有不同吗?
雾岛栗月怔住。
自他出生时,对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是信息。
世界由信息构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