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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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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骤起,顷刻间,雨云盖过新月,宫灯明灭,下缀满的金铃随风而动。

“叮……叮……”

清脆,低沉的金铃声交织在一起,乱中有序。

廊下快步走来两名白衣侍从,裙边衣角和袖口处金丝绣上云雷纹在灯下闪着光,蔽膝沿边也绣了花纹,腰间佩的玉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二人一人掌灯,一人托着披风,二人皆躬身前行。

两个人走到长廊的尽头,对着一道背影恭敬行礼:“少司命,王驾到访。”

那如同站在画中的俊美少年同样一身白衣,只是这人身穿衣裳似乎更加精致华美,无论是绣工还在衣料皆是上品,下裳绣着更加复杂的云雷纹,束腰宽带上绣着盘龙,腰间组佩见连接处还串着不少奇珍异宝,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一根长长的帛带拢在脑后,此刻身姿挺拔站在廊下。

“知道了。”他说着不紧不慢的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水,任由雨水打湿修长的手指和衣袖。

院里的花儿被雨打落不少,鹿崽和羊羔已经躲到廊下的墙角,时不时朝他这边看看,而后又胆怯的把头缩回去。

廊下这位白衣少年人是大商少司命,年十六,名唤子鹤,又称殷鹤。

那如葱笔直,如美玉洁白的手在檐下接了一阵,才缩回去。

殷鹤回身,伸手拿起裳衣上的巾帕,擦掉手上的雨水,而后拿起披风给自己披上,宽大的忍冬纹饕餮披风盖住他上衣上振翅欲飞的玄鸟。

整个过程两位侍从都没有抬头,直到殷鹤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才连忙跟上殷鹤的脚步离开。

穿过长廊,离开鹿苑,又跨进一个新院,比方才养鹿的院子大些,分前院后院,前院最大的主殿的灯已经灭了,那是殷商大司命的居所,从辈分上来说这位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大司命还是殷鹤的曾从祖。

曾从祖年纪渐渐大了,眼睛不大好,点再多的灯都不行,日头落下不多时候,便歇下了,曾从祖的鹿就在殿门外守着。

穿过前院进后院,才是殷鹤自己的院子,左边的厢房还点着灯,那是殷鹤的书房,三间屋舍,一间卜舍在北,一间书房朝南,寝室是与前院的主殿在一条线上,商王来时就被请到书房。

殷鹤将肩上的披风摘下递给一边的侍从,侍从退到一边候着。

殷鹤抬脚进门的时候,商王殷肇未着裘冕,一身玄鸟白色长袍,乍一看端的是寻常人家的打扮,但看这衣服上的刺绣便知道此人身份非比寻常,遑论腰间环佩,骨簪盘发。

商王独自一人正站在他的画架前,打量着他的画作,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来的人正是殷鹤。

殷鹤躬身行礼:“问吾王安。”

“阿鹤免礼。”殷昭面带笑容。

“不知叔父前来,所谓何事?”殷鹤问。

商王并未急着说明来意,而是四下打量片刻,指着窗边的小几道:“坐下说吧。”

两人一起往窗边的矮几处走,在窗边面对面坐下。

侍从端着刚煮的新茶进来,放下后行礼离开,殷鹤想要上手,被商王制止,而后亲自抬手为他斟茶,殷鹤伸手接过,纤细修长的手中握着白陶刻杯,看着赏心悦目。

商王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殷鹤面色发白没有血色的脸:“鹤儿脸色不大好,可是又不舒服了。”

殷鹤抿了口茶就将茶盏放下,笑着摇了摇头答道:“老毛病了,叔父不必担心。”

商王望着窗外兀自感慨道:“又是一年秋天了。”说完马上收起忧伤带着笑看向殷鹤:“深夜来寻你,是为解旧梦,日前孤来寻你解梦,只回宫后,依旧心神不安,不知是何原因?”

殷鹤沉默一会,最后似乎是放弃了说辞直言道:“甘太师一党,乃是先王旧臣,虽与王政见相左,但终为王师,顽固守旧并非大错,且他在朝中积威甚久,想要彻底回笼王权,不可操之过急。”

商王叹气道:“十年磨一剑,一剑磨十年,贵族宗亲不满足手中权力,旧朝老臣未清,新臣已有私心,我欲使雷霆手段,又担心先祖责怪孤为政不仁。”

殷鹤自然懂叔父心中忧虑,言道:“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叔父是天命与先祖共同选定的大商之主。”

商王十分满意殷鹤的回答,大笑几声,而后直直看着殷鹤:“阿鹤,你才是大商的玄鸟。”

殷鹤面带笑意:“天命玄鸟,成汤子孙,皆是玄鸟。”

商王道:“各方诸侯就要入都了,现如今你已满十六,今年秋祭,或由你主持,你可愿意。”

殷鹤直起身子,往小几边挪了挪,朝着商王抱拳拱手:“殷商大司命尚在,先祖不会接受我主持的祭祀,望叔父三思。”

“阿鹤不必慌张,这是从祖父的决定,我等自当遵循不是,且从祖为我殷商大司命已历经四代商王,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殷鹤抬眼望着自己对面端坐的商王,一时间两人皆是沉默。

“不必想了,听从他老人家的安排便是,孤这里还有一事,早些年有行商队往西,入了一个此前从未与我朝有联系,名为蜀的国家,这事你可还记得。”商王问。

殷鹤自然是记得的,那是叔父即位的第三年,那一年大商丰收,除了殷都与朝歌,以及余下八侯主城粮仓也都装的满满当当。

正是那一年,以傅乐为代表的新朝势力第一次与以甘班为代表的旧部势力首次战平,这一次交锋便是商王亲政的开端。

也是那一年,大商得知在连绵不绝的西南高山背后还有一个国力强盛的国家,那里农业发达,物产丰饶,奇珍异宝繁多。

得知此事时商王即刻派遣望侯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去打探虚实,于此同时也请了大司命亲自进行了一系列占卜。

望侯带回信息的同时,大司命的占卜也出了结果,两边的结果相和,共同告知商王一件事情——若派军征讨,即便勉强攻下此国,也会因为蜀中山高路远,密林连环,林中瘴气弥漫,凶兽毒草毒虫多而迅速失去对此地的控制,贸然开战得不偿失。

朝野中争执不下之际,丞相傅乐站出来,提议用和亲之法与其结盟通商,大商与蜀中可以兄弟相称,不论君臣。

此提议一经提出,就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对,前前后后拖了几年,最终商王力排众议,定下来和亲,派使臣出使蜀中。

......

殷鹤微微点头:“记得,大司命数次问卜,若无兵戈,皆是吉兆。”

“没错,这些年来,除了民间行商队孤也多次派遣贾旅前往蜀地,蜀地亦有行商队和贾旅出现在大商境内。

其实孤与老蜀王也有过几次书信来往,对方也有意与商结盟,只是盟约推进缓慢,难见成效。

前年老蜀王过世,新蜀王继位后主动退让表示愿意与大商交好,眼下双方使臣和谈已到尾声,蜀国使臣不日就将入殷都,恰巧与秋祭前八方诸侯入都朝贡之时撞上,为表重视,孤欲命你与乐相共同接待蜀中使臣。”

殷鹤的话说的不急不徐,言语间却全然是拒绝之意:“怕是要辜负叔父的信任了,一来殷鹤自小便入宗庙,如今既已敬告先祖,册封少司命,朝堂之事就不宜插手,二来,若为表看重,应当派叔父的儿子们,朝中诸位大臣也无可非议。”

商王看了一眼在自己对面做的端正的侄儿,又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不由的叹了口气。

殷鹤转身从案上拿出一个青檀木匣,上面绘着驱邪镇妖的兽手纹。木盒里放了一片小小的绢帛,是殷鹤一早就备好的。

见商王接过木匣,殷鹤开口解释道:“原以为,叔父会派乐相来,这是事先备好想让乐相转交给叔父的。”

雪白的绢布上用朱砂写了一共十九个字——“余无心朝堂,只安于宗庙,王之厚爱,余止得负焉。”

......

商王带着帛书离开祈宫。

一侍从跪在榻边收拾案几上的杯盏,殷鹤看着侍从的动作,问:“阿槿,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阿槿低头回道:“阿槿不知。”

殷鹤闭上眼睛:“你下去吧。”挥退阿槿。

阿槿端着烹茶的金盉离开,书房之中又只剩下殷鹤一个人。

殷鹤听着屋外雨滴落下的声音,静静坐着,他是殷商少司命,和大商的每一任大司命般天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降生,自出生之日起,就被抱走,交由大司命殷颜教导,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大司命,只有每月朔日彡祭之后,才能跟母亲见上一面,每次见到母亲,她面上都带着欣慰的笑。

大司命不止一次夸他做的很好,身为未来贞人之首,他将在将来肩负起大商与神明先祖沟通,解读先祖示下的重任,祭祀,占卜,问灵,招魂,观星,解梦都是分内之事。

殷鹤起身走到方才商王站的位置,盯着那幅用碳画出的一团乱麻,那画的是他的梦境,其实他过去十六年的人生中很少做梦,但这个梦境却反复出现过几次,尤其是年满十六册封少司命后的半年时间里出现的愈发频繁。

梦里,一人身披战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玄铁长剑,立在队伍的最前端,逆着光而来,看不清面庞,只有一声一声清脆的铃声。

他尝试过所有的方式去解读这个梦,是吉是凶都没有结果。

“这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

太阳升起,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大地,空气中还裹挟着泥土的芬芳,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宗庙院中的石板却还是湿的,殷鹤蹲在粗壮的楠木柱子脚下劈着桑木,那是为做燎祭准备的,食时的时候烧给先祖。

大司命拄着拐往里走,身后还跟着几个普通的贞人。

“大司命。”殷鹤放下手中的斧头,向曾从祖行礼,身后跟着的几个贞人也向他行礼称少司命。

几个贞人上前把劈好的桑木抱走,只剩下祖孙二人站在天井下。

“大王昨晚来了祈宫?”

殷鹤点头算是回答。

大司命听完之后抬手摸了摸殷鹤的头,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你母亲怀你的时候,就有一玄鸟常伴左右,你本也身负我大商气运,吾王想你能助他亦是情理之中,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远离朝堂,至于祭祀一事,是我决定的,曾从祖老了,很多事情以后都要慢慢交给你了。”

“曾从祖,我怕我做不好。”

大司命眯着眼睛面上尽是慈爱:“阿鹤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必担忧。”

大司命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也一并同你说了吧,你如今也已经十六了,宗族中已有人向大王谏言为适龄王子与你选妻,朔日彡祭之后,你母亲会带着画像进宗庙。”

殷鹤听完,方才的不安已经荡然无存,脑中一时间只剩下选妻二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前些日子动作太大被打击报复了,又或是这些人真有意为自己的婚事做打算。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宗庙贞人皆为男性,只有极少数侍从是女侍,过去十六岁除了大型的祭典偶有女祭司提前入宗庙跟随大司命焚香斋戒外,殷鹤基本上不会与除了母亲以外的女性有什么接触。

和一个不认识的女性生活在一起,他还真没有想过,或许和太子与太子妃一般?或是大王与王后?

不过能像前者或是后者,似乎也还不错,但要是不像呢?

想不过来的殷鹤只能呆呆的看着大司命,见大司命满脸期待,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我昨夜又梦见那个人了。”

“还是看不清脸吗?”果然,只要提起这个梦境,大司命定然就会被吸引。

大司命知道殷鹤的梦中境遇,从前他以为,那阵铃声是不好的预兆,他恐这铃声是要将殷商的小玄鸟早早带去先祖栖息之地。

这份恐惧像一把利剑,直到现在还悬在他的小玄鸟的头顶,他只得一遍遍询问成汤先祖,同时也不止一次尝试过为他解梦,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不知吉凶。

“看不清。”殷鹤道。

“无妨,可能是时机未到,顺其自然就好,不比过分忧虑。”大司命眼下也只得先安慰殷鹤。

……

祖孙二人说话的这片刻时间,其他贞人已将每日燎祭的贡品摆放整齐,退到一边候着。

殷鹤跟在大司命殷颜身后进了供奉先祖牌位的正殿,烧桑,敬香,叩拜。

宗庙内桑烟袅袅,散发着特有的木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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