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忽然被人打开,南芝一下睁眼,就见段从星带着一身夜色闯入房内。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苍老的老人。
老人眉头紧锁成深深的川字,眼下青黑,眼底疲惫在见到南芝时一下化为激动。
“叔?”数日未见,南芝都快认不出人来了。
李叔整个人像是老了二十岁,面上沟壑愈发明显,半白的头发也近乎花白。
李大头扁了扁嘴,深呼几口大气,最终却只突出三个字:“醒了啊。”
“醒了。”
李大头抑制住自己想上前的冲动,朝后看了眼。段从星当即会意上前,他越过屏风,到南芝身旁停下。
南芝这时才注意到,段从星手上还拿着两张符纸。
“半仙留下的?”南芝问。
段从星沉闷点了下头,他小心翼翼换完两张符纸,额头已经渗出细汗来。
“这是在做什么?”既是问李叔二人,也是在问旁边二魂。
半仙摸着干瘪的面颊,叹气道:“人间灵气稀薄,我大气,只能用自身的补上了。”
随后,他同南芝说起这阵法的来历。
很久以前,有个邪修为求长生,以活人为引,行那将人魂魄困于体内的行当,意外创造出了没有灵思的活死人。后来他自然是死在了他创出来的活死人手中。
后来有人寻到这活死人邪法,加以改进,成功复生了一位新死者,这活尸之法便更加受到邪修推崇,将之当做长生之途不断加以研究改进。
邪修自然不会在自己身上尝试,短短几句话,不知又祸害了多少普通百姓。
南芝听得怔然,她抬眸看向那睡颜恬淡的东方潜,问:“那他以后……”
因为人间灵气稀薄,第一个复生的活尸没活两日便再次死去。
这法子,她倒不如等他掌控镜湖,重凝躯体。
“我可以跟十七先走……”
无视了南芝的眼神,半仙让她暂且放宽心。这术法经他改造,已经没了这种明显的弊端。
哪怕是换完新的符纸,那张好看的面容上仍无一丝血色。
“他什么时候能醒?”南芝问。
问的自然是这具躯体何时能睁眼。
段从星掰着手指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一旁李大头叹了口气,道:“半仙说了,少则三月。”
若是三月也不醒,尸身也该臭了。
“三月?”南芝不可置信看向半仙。
“没事,易子实现在跟我们上了同一条船,他会帮我们拖时间的。”以为南芝是担心京城的事,段从星轻声宽慰道。
他这话并为让南芝心中忧虑减少几分,反而更加愧疚起来。
多拉一个下水,到时候多送一条命。
“三月自然不可能是三月,再拖三天,再拖三天我们还是可以的。”段从星举手保证。
亡魂师父也上前,他似乎看出东方潜躯体的不同之处,微微眯眸后。
他道:“这小子为了留下付出了一点代价,他还真贪心。”
说着,他抬眼看向南芝:“你曾问过,人死了有没有可能像活人一样,活在日光下的法子,便是活尸。”
“所以也无须担心他日后的生活。”
“他人呢?”南芝小声问。
“镜湖。”
“你说他贪?”
老亡魂颔首:“你也知道,他并不完整。”
“如今,他在用残魂之躯冲击镜湖核心。”
南芝闻言心跳一滞,若是失败,他面临的仅有魂飞魄散一个结果。
“真是冲动。”南芝低声。
半仙讪笑着退到后边,他当然没敢说是他刺激的。
当时他与神君在旁商议后面的事,若是朝廷真来人了,且求玄懿来人间,伪装几日,助怀南县度过这次危机即可。
也不知这话怎么刺激到这人,听后,他不断前往记忆身处,那些曾经他最不愿回忆的样式,一幕幕如利刃切割着他的魂身。
老亡魂瞥了眼床榻,又看了眼坐在床前的南芝,他捋了把胡须,道:“你这次又昏睡了几天,身体损耗过大,你们二人可趁邪魔重伤这个时间好好休整身体。那邪魔的事也无须你们二人过多担心,为师与这老东西自会处理。”
他说着又将手探向那稀疏的长须,似乎有些沉迷这个重复的动作。
南芝颔首,她也抬眸看向那没有醒转迹象的人,他们都已昏睡许久,已经多日未醒,想来他也是一样。
李叔怕她刚醒,不想她操心,也未将县衙这几日发生的乱象说与她听。
南芝离开床边,抬脚往屏风后走去,他既然选择,自有他的道理。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相信他的抉择。
走至屏风旁,忽身后桌案上一缕淡光引起了她的注意。
南芝停下两天,往后看去,就见桌案上,正安静摆放着一份巴掌大的卷轴。
卷轴古朴雅致,南芝抬手拿过,触感如出一辙。
她蹙眉翻开,却见里头文字,哪怕是所剩功德数量,都与她的相差无几。
“咦?”修整完毕的段从星也看到了南芝的异样,没来得及阻止南芝翻开卷轴,段从星有些心惊。
南芝往后注定是要与主子有什么的,私藏美人图这种事现在被发现……
算了,主子的形象塌就塌了,不碍事。
“南芝这是看到什么了?”段从星故作轻松问。
“都看到了。”南芝声音微颤。
“美人图?”
“嗯?”
“几个仙女?”为了缓和气氛,段从星只好往下问去。
“美人图?”南芝反问。
“不是美人图?”段从星蹙眉,他抓了抓头皮,想必是最近没睡好,脑子更不好使了。
反应过来,南芝怔怔点头。
揣着忐忑的心境,南芝还是回到床边,她将其中一份卷轴放到东方潜手中,感受着他手心的冰冷。
南芝在心中默念:“大人,你欠我的,你得亲自来还。”
。
段从星几人并未久留,李叔定定看了南芝好一会儿,这才不舍离开。
房门重新关上,南芝握紧手心的卷轴,心绪乱如麻。
她尝试着再次进入他的识海,那儿依旧只有一片无边镜子。
翻手,镜湖同样映射着摊开镜湖的她。
“找到你了。”如镜的水面再轻微的波动都会引人注意,南芝朝那出泛起涟漪的水面跑去。
闭上眼,她开始试图接入他的内心。
那是一处战后的惨烈景象,南芝没看到东方潜,她抬脚上前一步,脚下泥土松软湿润,泛着不详的黑。
更有几处,几具尸体上的鲜血汇聚,流淌至一处,成了一汪小小的流域。
面前景象过于惨烈,南芝抬眼看去,独独没见一个活人。
她没试着在此地高呼他的姓名。南芝只向前走着,像是踏过他岁月流域,这处战场,也终究会被时间抹去。
南芝不知走了多久,才离开这处战场。
抬眼看去,同身后尸山血海接壤的,是一处无边的荒漠。
她微微蹙眉,不知他内心深处为何会有这般景象。
“东方潜。”
身后骤然传来凄厉的喊声,南芝猛然回身,就看到血海之中,一个穿着布衣的妇人站起身。
她抬起干瘦见骨的食指,指向南芝身后无边的荒漠。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丈夫,是你害死了我们一家。”
顺着她所指,南芝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第一具尸身骂完,第二具,第三具……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憎恨的对象,那就是战役失利,害死他们本人或亲人的东方潜。
“大人他是……”南芝想为他辩解,却也只能无力垂眸。
东方潜若想辩解,自是有人替他澄清。可他没有,只在自己荒漠一样没有希望的内心深处,埋着一处尸山血海。
曾经的错误已铸成,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弥补。
想起二人共度的镜湖幻象,南芝知道他会去何处了。
御书房中,帝王屏退左右,只余他最器重也最出息的儿子在里面。
时年不过十五,面上仍带稚嫩的东方潜跪在地上,倔强对上一脸不解的父皇。
“父皇,儿臣难堪大任,请父皇废儿臣储君之位。”
皇帝面前御案上摆着那次战役结果。是,太子突发症状,导致战役陷入僵局,可是后方援军,却是因为三皇子拒不配合,才迟迟未到。
“起来,此事过不在你身上。”
“不,父皇。”东方潜抬眸直视皇帝,“儿臣知父皇器重儿臣,可儿臣也清楚自身,儿臣近期混沌时间渐长,儿臣无能,有违父皇厚爱。”
“天下名医无数,朕已下旨广觅天下名医,朕不信,这天下间都是庸医俗人。”哪怕是生气,发鬓微白的帝王都隐忍着,未向自己儿子发火。
东方潜仍是摇头,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他无法抵抗那股困意,就像是灵魂被牵扯着剥离躯体,他无力挣扎。
“你且退下,好生歇养几日,父皇不怪你。”皇帝揉着额头,压抑着胸中郁气,仍是好声好气同他说话。
对上东方潜仍旧倔强的眼神,皇帝手指渐渐蜷成拳头,他看向东方潜,眼底不免生出一抹失望。
“不过是一次战役失利,你就这样放弃自己了?”皇帝问。
“是,儿臣无能,有违父皇厚爱。”
“那你且说说,这天下,父皇可以交托给谁?”皇帝无力地瘫靠在龙椅上,他怎没看出,东方潜此刻困顿袭来,不过强撑而已。
“传位给你三哥?”皇帝说着轻笑了声,他的儿子,他最为清楚不过,“传给他,你们能活?天下百姓能活?”
“……”东方潜没有开口,他心中一直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自小,他并非早惠,而是有个人一直走在他前头,对他谆谆教诲。
“老五?”皇帝说着又笑了,五皇子不过襁褓之中。
“父皇。”东方潜没再迟疑,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当天皇帝震怒,东方潜被人抬回东宫不久,朝堂之上就传出皇帝要废太子的传言。
没过多久,太子一党的势力废的废,贬谪的贬谪,唯一在京中还站得稳脚跟的,只剩太傅一人。
回到东宫,外面驻守着许多侍卫,东方潜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了。
他大胆觐见,触怒天颜,他当然也清楚,自己的父亲,他并不爱任何一个人,他只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自己的提案,无疑是再次在他脸上盖了个巴掌印。
东方潜一点也不后悔,那个位置无关性别,本就该能者居之。
太子被废谪封懿王。
封王本是大喜,却没人敢到他面前道贺。
重来一次,东方潜没有改变任何,他觉得自己所选,都是最正确的答案。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