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了丫头,今日你去学堂退学后可是要到衙门报道的,可不能睡懒觉咯。”敲门声停后,门外便传来老人那中气十足的嗓音。
“起了,叔。”南芝翻身正欲起,身旁似有什么东西,她拿出一看,是一份卷轴,摊开正是有她灵魂印记的那份[亡魂引度协议]。
梦中之事竟然是真的?南芝只觉心下惊惧,她可是记得那小孩在冥府之中大方狂言……
颤抖着手翻开卷轴后,南芝目光直直向下:
时间:六百天。
功德:零。
南芝骤然心惊,说好的十年,竟连没记忆的这八年都计算在内!
“嘎吱——”
就像是为了回应她的心境,身下木床在这时也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摇晃声。
过惯了清苦的生活,乍一记起过往记忆,知晓自己出身尊贵。南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只觉那功德二字晃眼的很。
当南芝抱着洗漱用品出门,老人看到她的模样,本就严肃的面容登时连眉都都竖了起来。他不安地看着这个小脸煞白,眼下染上了大片青色,一副八百年没睡过觉模样的南芝。
“咋了呀这是。”老人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摸了下她的额头,“着凉了吗这是?”他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也不烫啊。”
“我没事,大概是要去衙门报道,心中慌乱,昨晚没睡好。”随便诌了个借口,南芝也摸了下自己额头,凉凉的。官学也有武课,虽教不了什么功夫,也能强身健体她向来身子骨硬朗,许是李叔大惊小怪了。
…
李叔干了几十年的捕快,独身,好酒,还收养了个孤女,供她上学,日子过的向来紧吧。
住处也是位于县城西郊那茅草房挨着泥巴屋,杂乱人满为患的大通巷子的某两件普通木屋。
也只有关上门时才能稍微有点个人隐秘。
所有人洗漱都绕着一口井,这时井边挤满了人。
看南芝将人过来,就有藏不住话的妇人忍不住开口抱怨:“李大头啊,南芝还小不懂,你怎么也不劝着点,这难得我们巷子里出个读书人,若是没钱,我们大伙凑凑,也得让她坚持过了明年童试。”
“就是啊,难得咱大巷子里这么多孩子,就她一个争气进了官学,这就放弃了,多可惜啊。”又一妇人附和。
都是街坊邻居,南芝也算她们一道照料着长大,自然知道她们是好心关怀。抬眼看到身后李叔那窘迫百口莫辩的样子,南芝抿了抿嘴,强压下想上扬的嘴角。
大庆朝自女帝登基以后,大招女官,无论男女都能通过科举走仕途。
南芝原本也是这般畅想,只是随着年纪渐长,对自身有了认知后,她便生出了退意。
他们处在偏远州县,本就贫穷荒凉,何况她也自知自己并非那绝世奇才,若走仕途不知又得读几十年的书,更不知何时才能出头。
只怕李叔知天命的年纪,自己没本事令他见着自己风光之日。
怀南县地贫,县衙形同虚设,只有个被贬谪来的末品县官,四个捕快,一个主簿师爷,还有一个新来的仵作。
虽县衙威严不大,因县令沈大人宽仁,故怀南百姓遇事就会来县衙寻求帮助。人少自然活多,她可是看过李叔时常忙活到天黑才能归家。
南芝想着去当捕快自然也有帮李叔分担的想法,捕快清苦,沈大人管的严,除了他们四个老的,根本招不到人。
南芝敛下思绪,扬起乖巧的笑颜,对那妇人回道:“刘姨,捕快也可武举,且参加武举的学子没文举多,对我来说或许是机会也不定。”
南芝的乖巧引来妇人们的另一阵惋惜。矛头更是一致对准李叔。
李大头摸摸鼻子,他劝了啊,嗓门都劝冒烟了,这丫头仍执意退学。
现在捕快虽说是可以武举了,可毕竟数十年来也未有过先例,更无哪个文人学士敢为哪个粗鄙的捕快做保。
眼看那些妇人还是不愿放过他,被说烦了,李大头的脾气也上来,反怼那群妇人:“一群碎嘴婆子,我家丫头乐子当捕快,你们懂个啥。”
他嗓音本就浑厚,又是出了名的凶悍,一大声说话,那群妇人瞬间被吓得噤声,只敢私下惋惜。
只有李大头自己清楚,他私底下劝过多少回。
他说当捕快凶险,得与恶人搏斗。
南芝反驳说她功夫好,根骨佳,不从武浪费了这一身好力气。
看她确实一身蛮力不逊于自己,李大头只得改口劝说当捕快辛苦,大日天得上街,白白净净的小丫头以后要变小黑煤炭。
南芝笑着拿他曾经的话堵他:“晒晒好啊,看着精神,叔也说过,不能让官学里那些见不得烈日的弱书呆拐了。”
李大头无奈,只得找旁的胡诌,例如他说凶案血腥吧啦的,小姑娘去了得被吓得好几个月吃不下饭。反正他家丫头也不知县衙已数年未出过凶案。
最近的一庄凶案,那还是八年前……
十数口人,一夜之间成了十几具尸体,唯有一丫头未寻到尸身。
算了,劝不动,由着她去吧。
…
皇城,懿王府。
懿王东方潜打着哈欠,无视了门外下属焦急的呼声,悠然地从他那铺着三层蚕丝锦缎的金丝楠木大床上翻了个身。
他无官无职的,早朝与他无关。
不知又睡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那恼人的嘈杂声。
“主子,不能再睡了,陛下身旁的易公公传旨,陛下召你进宫呢!”
“闭嘴!”含糊的嗓音威严不存,迷糊的思绪一捕抓到“陛下”二字,床上之人猛然起身。
再不起,可要被皇姐撵去边境与黄沙作伴!
懿王府离皇宫不远,只因他睡过了,等到他乘着轿撵进宫时,早朝已结束,官员三三两两的从宫门走出。
只有寥寥数人看到他会过来问个好,大部分官员却是别过脸,生怕多看他一眼,忙不迭同他撇清界线。
觉得他是党争失败者,怕受他牵连影响仕途?
或许吧,他确实当过几年太子,也确实败于亲姐,失了皇位。
但看这年景,战士有军饷,百姓有余粮,童稚有书读。
看皇姐这皇帝当的多好啊,若是他来,也定是比不上的。
坐在撵上,他依旧觉得困倦,脑子也没闲暇去想旁的。
已经下朝了,他直接到皇帝住的宸安宫外等着。
大太监去通传了。
大太监出来了。
大太监让他好好侯着。
背靠殿前的雕龙抱柱,懿王又优雅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瓮声瓮气地对大太监道:“劳公公陛下得闲再唤我。”
依旧是一副站着就要睡着的模样。
大太监悄悄去女帝那边打了小报告。
女帝批奏折的笔一顿,问:“先帝贬过的人,还剩哪些还在外地?”
“通远洲怀南县有个有骨气的小县令叫沈学林,先帝爷贬过去的,已就值两任,没啥功绩。”大太监道。
“沈学林啊,朕有印象,原先还是太学的师父,怎被贬到那么远去了。”女帝托腮细思了一下,“沈学林是个有才学的,召回来吧,留在翰林院,就那里了。”
“诺。”大太监听完就要去拟旨。
外头睡的正香的东方潜一下惊醒,他刚刚做了梦,梦到他皇姐真把他赶到了边境,还把他的金丝楠木大床劈了当柴烧了。
梦醒,听到大太监的宣旨。
东方潜过去捏了一把大太监的胳膊,听到他哎呦一声惨叫,才确认不是在做梦。
“通远洲?怀南县?”这与边境也差不远了。
“能带床吗?”东方潜问。
“不成,陛下说了,没干出功绩来,就把懿王府也给您劈了当柴寄过去。”大太监揉着胳膊,虽疼,也架不住他的幸灾乐祸。
东方潜颔首领旨,抬眸往里头瞥了眼。
南边,再不济也好过西北黄沙。
…
怀南县很穷,县令沈大人除了官服,其他衣服补丁不少于两处。
怀南官学很大,很气派,是整个怀南最大气的所在。
沈大人说,圣人曾云有教无类,再穷,也不能穷后代子孙。
南芝到官学时天还没全亮,她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周围鸟鸣声伴着人流涌动。
到了她之前就读的应试班,透过窗户,她看到学堂里已经有好几个学子已早早来到。
能进官学的都不容易,那些出身微苦的更是珍惜这不容易的学习机会。
“咦?”南芝又凑近看了下,除了她的位置空着,她后面的那个位置也没人。那个总是第一个到的书呆子这是转了性子了?
他叫什么来着?想了下,一时没想出来,南芝索性也不想了,退学后,以后应当也没接触了。
等先生到了,跟先生寒暄了几句,退了书本费,南芝揣着那几个铜钱,正要离开。
“南芝。”
有人叫她,南芝蹙眉停住脚步,回头看去。来人是一身材高大,体胖浑圆,脖颈上戴着两斤重的金链,一身锦缎的年轻男子。
官学人并不多,大家多少都见过,她记得清楚,这人叫马有金,是县城金银铺掌柜的小儿子。之所以能进官学,还是因为家里捐了一条石板路。
他生性顽劣,不喜读书,夫子也不敢管教他。
他就那样当着先生的面,呼喘着粗气,小跑着出了教室。
“为何退学?”马有金走到南芝面前停下,看他样子,似乎还带了点被隐瞒的恼怒。
“学不来,不学了。”
南芝对他礼貌一笑,婉言谢过,正要离开,那人再次次拦到她面前。
“那你等我。”
他说的郑重,南芝却一点都听不明白。
她朝他礼貌笑笑,看向学堂内,轻声提醒:“夫子年纪大了,受不得气,马公子还是先回学堂较好。”
马有金只是不耐烦地瞥了眼里头已拿起书本的夫子,盯着南芝,目光灼灼:“你一定要等我。”
…
怀南县的县衙统共七人,一个县太爷,一个万能的师爷,一个全能的仵作,还有四个啥事都干的“四大名捕”。
现在南芝来了,怀南县就有了第五个能干活的捕快。
县太爷是十年前调过来的,因为怀南县太穷,一没功绩二没过错三没人肯来,也就一直是他在任,一直没换过人。
师爷姓沈,跟着县太爷过来的。跟李叔也算是老交情了,听说他们刚来就任那会儿,县衙就只有李叔一人在,整的他们以为县衙穷得只剩一个捕快。
其他几个捕快也都是老手,另一个姓李的也是个精瘦的老头,与李叔是堂亲,最为熟络,两人还是毛头小子的年纪就在县衙工作了。一个姓张,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壮汉,平时话不多,也不会来事。还有一个姓王的中年汉子,个子不高,人猴精猴精的,是个闲不住事的人。
他们在县衙的年头也都不短于县太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