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今年除夕格外沉重,因为镇守边关的将军也战死了,我记得那位将军,当时初见他才三十多岁,很年轻,所有人都把厚望寄托在他身上。
可惜今年第六年,他还是死了。
死在了战场上,马革裹尸。
我也从十六岁的李小花长成了二十二的大姑娘了。
朝廷派了新的人去接替他的位置,敌军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每月都会收到洛水送来的信,她说现在边关局势如火如荼,能否安稳和平就全指望这几年了,就连摘星阁的人都上了战场搞偷袭。
江湖人在武林盟主的集结下,不管从前正派反派,如今一条心投身沙场。
二狗的牌位旧了,我正在给他做新的,刻刀一点一点刻着他的名字,雕着边上的花纹,忍不住笑道:“二狗啊,要是你再忍忍,指不定就不会被人利用了。”
刻刀不小心划到手指,想必是二狗又在骂我了。
这两年,我也没闲着,跟办白事的姐姐学了门雕花的手艺,她名叫芷芙。
生逢乱世,白事生意总比红事多。
我把梨花巷全部人的名字一点一点刻下来,摆在收拾出来的空屋子里。
若是传来谁死了,他们都会去找芷芙姐,听到想要牌位,就全部打发过来给我。
镖局的牌匾我托人取下来放在中堂,用红布盖着,等张叔他们回来,重新挂上。
是夜,隔壁阿婆又来敲门找我说话,她今年已经八十,开春的时候,她身子还健朗,后来听说一双儿女战死沙场时,身子一下跨了下来,时常卧病在床,我也有半年没见到她,没想今日再见她气色看起来红润了些。
她还给我带来一背篓喂鸡鸭的菜叶子。
“小花啊,阿婆总想来看看你,这些东西我用不完,就都给你送来。“
我扶着她坐下,为她添了茶,阿婆说不要,她坐坐就走,拜托我帮她儿女刻个牌位出来。
我刻名字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目光怔怔的,似乎还闪烁着泪花,我将东西递给她,她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嘴唇颤抖,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小花,能不能也帮我刻一个?”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
我点头应下,问阿婆叫什么名字,笔划刻得板正,横平竖直求来生圆满。
“小花,你可有找过你的亲人?”
亲人?
我的亲人都在梨花巷,可他们都死了,后来云昭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可他走了两个年头一直没在回来过,洛水也从不跟我提起他,我也不会问。
张叔蔓娘也是我曾经的亲人,他们都走了。
“他们都还没回来。”
阿婆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见过,我还在雍州城的时候见到过,我爹拜军中谋士,娘亲英勇上阵杀敌,将军神勇,那是最有希望取胜的一年,可是后来出现叛徒,指出爹娘下落,遭人敌军在家中围杀。”
这些事是洛水从摘星楼知道的,也是她告诉我的,她不明白像我爹娘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女儿怎是我这样性子的,她在信里说自己的不满,后来笔墨又峰回路转,说我这样挺好的,其实她是羡慕,诸天也上了战场,她想跟着一起去,但诸天拒绝了让她留下等他回来。
她每日焦虑不安,怕诸天丧命在不长眼的战场上,笔墨间忧愁不断,哪有初见时的模样。
我继续道:“我流落齐州的时候,从前的亲戚都来找过我,但他们远远看见我脏兮兮的模样,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同我讲话,问了爹娘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给我,我哥说他们就是想来吃绝户,但发现绝户吃不了,给我几枚铜板打发,也没说带我走的话。”
阿婆临走前给我留下一盒东西,说是礼钱,她抱着三个牌位便离开了。
盒子里装的是她屋子的房契,几把钥匙,还有些碎银。
我追过去阿婆屋中,发现她早就躺在给自己买好的棺材里,怀里紧紧抱着四块牌位,他们一家四口的,永远合上了双眼,去与家人团圆。
我拿着阿婆留下的银钱托芷芙为他们一家办了白事。
房契交到我手中,就成了我的院子,阿婆的菜地在院子里,白菜青青,柿子挂满枝头。
秋天到了。
芷芙进门时踩到了大鹅刚拉出来的粪便,大黑叫了一声,嫌弃跑远,她面不改色,眉头也不皱一下。
她接触的尸体多了去,有的人尸体运来时都臭了,味道比这个还恶心。
我闻过那种味道,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大黑真是越来越骄纵了,连我都敢嫌弃。”芷芙看着站在墙上的黑猫,双手叉腰,“你拉出来的比这个臭多了!”
大黑不满地喵喵叫,控诉芷芙的行为,最后是大黑败下阵来,从墙上跳下来,跑到芷芙脚边蹭了蹭。
芷芙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又胖了。”
我招呼她进家门坐,我想将镖局的围墙和阿婆院子的围墙打通,这样进出也方便些。
芷芙说行,“方正你也很少出门,不出去我都怕你憋坏了。”
她跟我在梨树下的躺椅上躺了半天,看着还未结果的梨树,芷芙再次感慨,“李小花,你这梨花树都种了少多年了,怎么还不结果?”
“不知道,三年开花五年结果,现在都第七年了,可它每年春天梨花都开得正好。”
大黑在我怀里翻肚皮,呼噜呼噜的,我摸着他的毛,想今天吃什么,芷芙说,“让我今日来你这里蹭顿饭呗。”
我高兴应下,“你想吃什么?”
她指着鸡圈里最肥的公鸡说,“它。”
我摇了摇头说不行,“他我可舍不得吃,每天就指望早上它给我打鸣了。”
最后我还是将公鸡捉住拔毛放血,烧水退毛,起火做了全鸡宴。
大黑也分到好几块肉,吃得心满意足。
芷芙主动留下帮我洗碗,清理灶房。
最后她洒脱的说,“我要走了。”
我涮锅的动作没停,从她主动要求我为她做饭时,吃了我的宝贝大公鸡,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要有场离别。
“去哪?”
“去洛阳,我把白事铺子开到那里去了,洛阳是都城,生意肯定比这好,我想在洛阳买套宅子,将来给我自己养老用。”
“洛阳好啊,那里人多,趁着现在赶紧多赚点钱。”
“你要不要跟我去?”
我拒绝了,她果然朝我投来不出所料的眼神。
芷芙离开的时候,家伙事运了好几辆马车,马蹄踏踏朝着远方走去。
我坐在门槛上,日复一日,送走来来往往的人,可惜最后秋天结束,梨花还是没能结果,等到冬天,驿站送来洛水的信。
她说李小花,不出三年,边关就能胜利了,这次朝廷抱着往后百世不能再起战乱的决心,要将敌军一网打尽,信的最后,她说云昭三天前的偷袭中出现意外,失踪了。
我握着信的手忍不住发抖,最后又松开,我在门前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西垂,我才回过神来。
想去找云昭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当我想要收拾包袱离开,瞧见外头已经秃了枝丫的梨花树,又默默收回了手。
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点,此去边关,路途遥远,我孤身一人,如何能平安抵达,当下正缝乱世,无依无靠,我只能偏安一隅,守在触手可及的安稳里。
当初从齐州南下,也是靠云昭一路护送才平安。
认清现实后我收起已拿出来的衣物,将其放回原处。
我没有云昭那样的武功护自己周全,没有芷芙那般有魄力,花银子护送自己前往。
虽说这些年在南州,我也存下一些银两,可这些钱,到了边关根本不够,路途遥远万一寻不得云昭,我若是想回来,又得等上好长时间。
若这段时间里,云昭来了这里,蔓娘张叔他们回来找不到我,岂不是错过。
我挣扎了好长时间,想了好久,心底的要我走吧的声音越来越大。
该去找云昭的。
哪怕他忘了,我去边关,不过是让一切事情回到正轨,我本来就该在那样的地方。
逃避了三日,在第四天的时候,我瞧见一群自发组队在一块的年轻人,他们身上背刀拿剑,身穿劲装,穿过镖局后门的巷子。
我探头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哪?”
为首的少年笑着冲我招手,“来时姐姐,我们要去边关啊。”
我大脑当即失去了思考,回到家中拿起早就收拾好的细软和从铁匠铺子买来的一把小弯刀,在桌上押了两封信,一封云昭亲启,一封张叔蔓娘亲启。
再回神时,我已跟在队伍中央,少年人走在一块,不管男女,他们目光灼灼,声音敞亮,说着豪言壮语。
“咱们现在都长大了,一起去边关上阵杀敌去,我爹在前线传来消息说,朝廷这次准备结束战乱,我们呐,不出意外,日后可都是百年乱世结束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少年们纷纷说是,我跟在他们中间,骑着快马,奔向边关。
出了南州城,莫约行了百里地的时候,遇上了山匪,得知我们是前往边关投军的队伍,他们收起了刀剑,为我们让路。
这次自发组织前往边关的少年我记得他,我初到南州之时,他不过才十岁,如今七年过去,他早已成了十七岁的少年,而我也二十三了。
这里的少年,他们最大的不过十九岁,最小的才十五,男女结伴上路,负剑策马,奔向他们约定好的战场。
少年冲他拱手:“多谢大当家的,你肯放我等离开,证明大当家心中有义,为何落地为寇?”
大当家横眉冷对,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这小娃子管得真宽,我看你们是不想走了是吧,不想走的话可得留下来俺家山寨里当土匪!”
大当家说完他身后有人笑了出来,揭穿他的老底,“你们是有所不知,咱们大当家落草为寇,那还不是因他家娘子,当初他们夫妻二人为了谁去边关争得面红耳赤,就怕全部人去了万一出了事,都没人收尸,他心里老想去了,可又要在这里等他的夫人,我们也不打良善,只打恶霸!”
听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在这里的人,个个都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他们盼着前方自己的亲人能回来。
我混在其中,一一扫过他们的面颊,乱世为寇,又是人中豪杰。
告别他后,领头的少年招呼大家继续上马赶路。
身后大当家的声音远远传来,他说,“过了这座山,再走一两日,就到齐州城,过了齐州城再有一日的路程,便是雍州。”
他们齐声唱着送别歌,说山高水长,路途遥遥,四海八荒,奔远方,盼天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