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首,就见热丘娜茜色裙裾在风沙中猎猎如焰。这位泽漓乳娘之女自连雪苏醒起,眼底的敌意就从未熄灭——宫廊‘偶遇’时的推搡,茶点里混进的荨麻,如此桩桩件件,心照不宣。
热丘娜是喜欢泽漓的,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自己的出现自然就成了她最大的眼中钉,除之而后快的肉中刺。
“你怎么来了?”
“大漠搏击长空的雄鹰,难道还要向沙鼠报备行踪不成?”她下颌高扬,金镶玉的额饰撞得叮当响。
连雪见状无声退开半步,任风沙模糊了身后僵持的身影。
“欸,阿雪~”
“怎么,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吗!”热丘娜一把拽住泽漓的衣袖,指尖几乎要掐进衣料里。她将怀中油纸包强硬地塞过去,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一路捂着的奶酥和奶提子,还热着。”
泽漓接过油纸包,眉头却皱得更紧,他立刻甩开她的手,赶忙追上连雪,献宝似的递过去:“阿雪,尝尝看。”
连雪微微侧身避开:“这是人家千里迢迢对你的一份心意,别辜负了。”
“谁要给你吃!”热丘娜突然冲上前,一把打翻递过去的油纸包。奶酥滚落沙地,瞬间裹上一层黄尘。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着怒火好似恨不能熔了连雪一般:“要不是你,泽漓哥哥何必受这种苦?大家又何必如此奔波?什么神女,我看分明是妖女,是该死的中原人……”
“热丘娜!”泽漓的暴喝惊起不远处栖息的沙雀。他一把扣住热丘娜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跪下,给王妃道歉!”
“我没错,凭什么道歉!”热丘娜挣开钳制,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混着风沙刺激着连雪的耳膜,“有本事以德服人,拿身份压人我就是不服。我日夜兼程给你送吃的,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我让你来了吗,还不是你自己乐意的,”泽漓眼底结着冰,“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再对王妃有任何不敬,别怪我不念旧情!”
热丘娜的眼泪终于砸下来。
她转头狠狠瞪了连雪一眼,突然将怀中所有油纸包都摔在地上,奶提子像散落的珍珠四处滚动时,她转身冲进了风沙里。
/
一路前行,地下水的声音时隐时现,连雪将每一处细微的变化都记录在羊皮地图上——那些交错的墨线已从简陋的标记,渐渐延伸成一片精密的地貌图谱。
中途曾分出一队人马前往月氏补给物资,来回不过两日,匆匆如掠过沙丘的风。连雪避开泽漓的视线,暗中打探庄如月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就连热丘娜也仿佛被黄沙吞没般,再未现身。
有时连雪会觉得荒谬.
为何一个男子若不爱某个女子,那女子便要将所有恨意倾泻向另一个女子?仿佛错的是被爱之人,而非那颗不肯垂怜的心。
热丘娜最后那个淬毒般的眼神仍烙在记忆里,像未拔出的箭簇隐隐作痛。连雪知道,以那姑娘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罢了,无论什么,别破坏了计划就好。
当晚连雪梦到了一片湖,湖水蓝得发脆,倒映着雪峰,赤足站在浅滩,看见水下沉着无数青铜铃铛,随暗流轻轻摇晃……
天光未亮,帐外的喧嚷便立刻撕碎了残梦。
戈壁的晨风裹着寒意钻进衣领,连雪裹紧外袍走出帐篷,营地中央的篝火在渐亮的天色中显得愈发黯淡。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泽漓惊喜的脸——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不由分说握住她微凉的双手。
“怎么起来了?”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连雪一时恍惚,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立即抽回手。泽漓眼底的笑意顿时比篝火更明亮。
“出什么事了,这么热闹?”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几个侍卫正围着信使手舞足蹈。
“本想让你多睡会儿的。”泽漓仍握着她的手,“派出去的人带回了天大的好消息,阿雪不妨猜猜?”
晨风卷着沙粒掠过脚边,连雪突然觉得他此刻的像极了要献宝的少年。
“别卖关子了。”她轻声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唇角转瞬即逝的弧度。
“湖泊,是湖泊!”泽漓兴高采烈的说着,声音在戈壁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他难掩兴奋地指向远处那片在此处根本看不见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或许我们找到了与地下水的连接处,我们要找的东西找到了!”
“当真?”连雪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这是近一个月来,他们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当队伍终于抵达湖畔时,已是半日后。连雪怔怔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这与她梦中场景几乎吻合。那些梦境片段,难道真是被尘封的记忆在冥冥中指引着她?
众人立即展开行动:勘测入口、寻找安全区域搭建营地。水性娴熟的向导和侍卫组成先遣队潜入湖中探查。连雪急切地想要加入做第一批人,却被泽漓坚决拦下了,只能在岸边焦灼等待。
在戈壁国度,精通水性的人本就稀少,探索进展缓慢。直到两天后,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
“两位殿下!”侍卫匆忙闯入营帐,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迫不及待的指向帐外的远方,“向导发现了疑似入口!先遣队已经进入,我们发现了一座古墓,里面...里面真的是一座规模可观的古墓!”
连雪猛地站起,听到墓室二字时,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反复摩挲着衣袖。
棺椁、墓室...她有希望了。
“是否安全?”泽漓沉着的问着来人,没有注意到身旁连雪瞬间泛红的眼眶,以及她仰头强忍泪水的模样。
无论真相如何,连雪都已做好准备。她都能接受,她不愿继续以连雪的身份混沌度日,忘记自己究竟该爱谁、恨谁、怎么活。
忘记了自己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侍卫的汇报声依稀变得模糊,她只恍惚之间捕捉到了安全二字,足够了。
“泽漓,”待侍卫退出、帐内重归寂静后,方才的失态已被她完美掩饰,“这次,不要拦我,我要亲自下去。”
“我明白。”泽漓凝视着她,目光坚定如初,“但你必须让我同行。这一点,阿雪也不能拦我。”
“谢谢你,泽漓。”
连雪忽然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他的腰。泽漓明显一怔,随即像是怕她反悔一般立刻收紧双臂,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半分都不肯松开。
他的连雪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
他承认自己用了些手段,甚至刻意算计——但他不过是想留住她,永远地留住自己身边。泽漓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了,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连雪罕见地没有推开,任由他近乎蛮横地收紧怀抱。不知是直觉还是错觉,她总觉得,在走之前,她应该抱一抱这个人——
救过她、护过她,却也用尽手段阻拦她寻找真相的人。
他给她最精心的照料,却也编织最严密的牢笼。若非她以应允大婚为条件,恐怕至今仍被困在那座金丝笼里,连触碰过去的机会都没有。
“阿雪放心,”泽漓因这一抱而心绪激荡,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甚至微微发颤,他此刻难以自制的想要捧起连雪的脸颊轻轻亲上一口,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们一定会有所收获,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他仍不肯松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再休息片刻,我去安排潜具和物资。”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外,连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立刻开始整理行装。
前路未卜,她只带了最紧要的东西:一柄贴身短匕、做记号的工具,以及一枚信号弹。至于食物和其他物资,她相信底下人会准备妥当。
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屡屡受挫的颓唐,此刻终于烟消云散。
连雪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出帐篷,仰起脸迎向阳光。戈壁的风裹挟着干燥拂过面颊,她却难得地眯起眼享受——这是她苏醒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模样。
正午过后,队伍兵分两路:一队留守岸边接应,随时准备轮换支援;另一队则整装潜入湖中。
向导打头阵,泽漓与连雪紧随其后,众人沿着事先标记的路线,向那幽暗的入口,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