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愉一日回家，发现厨房有人忙碌，桌上摆满热菜热饭，她惊得走回门口重看门牌号，确定是赵叔给她和汪明娜安排的房子才又踏回去。

汪明娜玩够转性子要做贤妻良母了？

可桌上的菜是并非她拿手，蒸煮炖少油腥，是光岛这种沿海地带特色。

谁？赵叔？

心愉在厨房两扇磨砂玻璃门缝隙处瞅见一根粗壮的，紧实的黑长辫。

在光岛这样的大都会，女孩子只会把它弄得松松垮垮，在时间紧凑的都市凸现一种格格不入闲适感。

一根花辫若扎煞得像厨房里这位干练、杀气腾腾反让人觉得土里土气。

里面人出来了，心愉和她四眼互望，她是位中年妇人，打扮得像小地方的劳动妇女，曾几何时，宣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海报里全是她们这类形象，能干、吃苦、劳动最光荣。

现在无论大街小巷城市海报已被高挑纤细的时髦女郎取代。

自己是主，心愉且稍显局促，他先开口说：“你好，我叫关心愉。”

那妇女也朝她笑，是那种劳作的，朴实的，接地气的笑，不像现世里的人，连笑容都虚浮在半空中，心愉立刻对她新生好感。

“小姐，”她这样叫心愉，“你叫我楼妈就好，我是赵先生请来照顾你的，他说你身体不好。”

小姐？第一次有人这样称呼她不是玩笑揶揄，是尊敬。

心愉心中感谢赵叔之余，又对这楼妈敬佩几分，来做保姆却不卑不亢，她说自己是被“请”来的，可见庄重自强。

心愉即刻说：“楼妈，我们先吃饭吧，妈妈很少在家吃饭。”

那楼妈以前在主家都是和主人家分开吃，第一次被邀请共同用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做佣人保姆这些年，她见惯人家冷眼或挑剔，被人平等对待让她很不适应。

“关小姐，你先吃吧。”

心愉不容她继续，自顾自舀两碗饭，递她面前桌子上。

这一顿饭，彼此都吃的安静，心愉喜欢她，在学校老听见同学抱怨，家中佣人不懂轻重，进门不敲门，爱和父母打自己小报告，做菜难吃。

也许是心愉没被人这样伺候过，所有家务由楼妈包办，回家有热菜热饭，她觉得岁月静好。

家里长期冷冷清清她一个人，楼妈来了，不爱说话但也有烟火气。

心悦调侃她，“心愉，你是太寂寞了，竟然抓着人家老人家不放。”

“我问过楼妈今年五十不到，国家都鼓励延迟退休，还在工作的人就不算老人家。”

“是是是，那日本一个老人都没有。”

楼妈周末要放假回自己家，她就提前做些热菜、点心放冰箱，方便心愉直接微波炉加热即食。

熟络了，她也忍不住说：“你真奇怪，我服侍过的人家，像你这样年轻女孩一放假都找不见影子，累得我还要给你准备。”

心愉也和她交心，“我是外地人，去年才搬来的，户口都在还没迁移过来呢。”

说到这里，楼妈叹气，颇伤感地说：“谁不是，我过去是小学教师，儿子要来大城市打拼，不争气买房要靠家里，我寡母一个那点工资哪够供养他，他来这里我跟着来，哪想到这里教小孩子的老师，完全用不到我这老太婆。”

心愉嘴快说话不过脑，“谁说生儿子好！”意识到不对，偷看楼妈脸色。

楼妈却跟着唏嘘，“想我那批老同事，个个悠闲，去年过年回去，人人都羡慕我被儿子接过去享清福，哪敢开口说工作日在别人家做保姆，周末又回家给儿子媳妇做保姆？”

她自嘲，“一把年纪还死爱面子，紧咬着不松口，怕离席就让人当笑话讲。”

“凭力气吃饭有什么好笑？”说完，心愉又觉心虚，漂亮话除了漂亮，一文不值。

楼妈做过老师又正干保姆，都是阅人无数的职业，她看穿心愉，笑她，“关小姐还没学校，有这样认识不奇怪。”

“楼妈，你叫我心愉吧，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小姐。”

“好，心愉小姐。”答完后知后觉，和心愉相视而笑。

心愉被楼妈管得娇气，吃腻学校食堂每周轮番登场的自助菜，楼妈只得每天提前一日给她做好放饭盒里。

吃腻食堂的不止心愉一人，带到食堂饭盒热好打开，施施率先上前瓜分，杰奎琳也跟着不客气。

楼妈知道后只得每份多做点，丝毫不抱怨。

有天她问：“要不要把同学请到家里来？”说完又觉僭越了，她始终把自己当佣人。

房产证上没有自己姓名，心愉一直把自己当住客和楼妈同等地位。

她反问：“你不嫌累？”

楼妈会心一笑，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

心愉同意，告诉施施后，此女霸道地说：“就我和你，不准通知那些中午要饭的。”

不料一旁的杰奎琳已经听见，连连欢呼，施施气得摔本子。

周末楼妈没回儿子家，心愉和她一起忙活，楼妈惊讶，“你还有这门手艺？”

心愉只笑不语，她以前也跟着汪明娜苦过，双手是生疏了，但和过去往事一样不会忘记。

有人敲门，心愉去开，不止施施和杰奎琳两个，后来跟着七七八八一堆，客厅几要放不发这些人。

施施进到厨房帮忙没好气地说：“以后有什么事绝对不能让杰奎琳听见，看见没？”她朝门外众人努努嘴，“她是大嘴巴！”

说是帮忙，她舒服惯了什么都不会，与其帮倒忙不如站一旁当风景。

“怎么办？我只告诉楼妈只有你和她两人。”

施施气得跳脚，还好楼妈不慌不忙，打电话叫人送菜和调料上门。

施施还是不满意，“三个人，六只手，多了这么多菜，谁打理？”

“错了，”心愉纠正她，“只两个人，四只手！”

施施要把水泼她身上，兀自不服气地学着楼妈择菜。

商量好的中饭，忙到近傍晚才悉数出锅，同学们哥哥狼吞虎咽，像对方多吃的一口菜都是从自己碗里抢的。

幸好楼妈留一手，每样菜提前挑出来给两位功臣留着。

一群人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只留下一片狼藉，还有一张让楼妈拍下的宝丽来集体照。

施施暴跳如雷，“该死了杰奎琳，以后找老公一定要找叫肯尼迪的！”

楼妈听不懂她疯言疯语，心愉解释给她听，“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第一夫人就叫杰奎琳，她咒人家以后当寡妇呢！”

语毕，她恨不得赏自己一耳光，多嘴多舌，忘记楼妈就是寡妇。

幸好楼妈不知是未代入自身还是装不懂，笑说：“小姑娘嘴巴恁地毒辣。”

三人又忙着收拾，弄完浑身骨头都散架，施施瘫坐，“不行，要叫王叔背我下楼去。”

一老两少一个比一个狼狈，一身油腻味，像灶房丫头。

楼妈说：“今天看清楚没有？”

“什么？”施施问。

“来的男同学没一个可以托付终身，惯会做伸手客，要人伺候。”

施施说：“个个家里有人服侍，平日打完球，学琴还来不及，怎么会抽出空干家务？”

楼妈不赞同，“要的是一个态度，约女孩子出门的时候就殷勤，今天只能饱口福，不能饱眼福就做缩手党了。”

心愉觉得楼妈说得很对。

楼妈又说：“我进的家政公司，不少老姐妹干着干着主家出问题，削减开支不请佣人，你们说今天来的孩子们，落个不好该怎么办？”

施施说：“女的嫁人，男的蒙上家中女眷丝袜去抢银行！”

“梁小姐真有趣，能热心肠还幽默。”

心愉送施施下楼，对方赖皮地贴在她身上不懂，心愉在楼妈投喂下胖了不少，使出力气背她下楼。

再进门，汪明娜坐在沙发上，刚才走廊等电梯时，另一部上升的想必就是她了。

她手里拿着楼妈拍的那张宝丽来照片边看边说：“怎么站那么远，找你都找半天。”

心愉想吐槽她，你是同在屋檐下却长久见不到人，一时模糊了女儿长相。

汪明娜望着照片指点，“这两个女孩最好看。”

心愉顺着她指头一看，十几人拥挤的宝丽来照片里，是自己和施施的小小脑袋。

心愉意外，汪明娜不像大多数母亲热衷赞美女儿，相反，不得意时她最恨外人把她认作女儿母亲。

一颗心变成小兔子突突跳，像是小说里一见钟情形容的悸动，但经年累月的惆怅童年时期，她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只淡淡说：“妈，你眼光很好，我是你生的，拐弯抹角夸自己。”

不咸不淡的回答，汪明娜神色有点失落，心愉尚未来得及细看，楼妈见到女主人，上前问：“太太，要不要给你做点？”

汪明娜摆摆手，“你下班吧，一堆孩子累着你。”

她像变了个人，日子相较过去不知好上多少倍，连脾性都改掉，完全是礼待佣人的好主顾。

楼妈收拾完自己东西，客气离开。

只得母女俩的客厅，迅速沉寂，心愉打破沉默：“我去洗澡。”

汪明娜凝视她像是要说什么，又沉默点头作罢。

“心悦，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有时总感到她想和我说些什么话，但视线在半空相交又各自移开。”

“那么，不如试试我和你这样，我们只在黑夜中交谈也能成为朋友，心愉，人与人的真诚交流是发自内心而非其他感官。”

“那岂不是要回到开麻将馆和住出租屋的狼狈时候，不，心愉，我最不想回忆那段时光，那时候没有你，全靠我独自苦撑。”

“心悦，这样说不公平，是她和你一起苦撑。”

“有我做她出气筒，她再难，难不过我。”

心悦像发现她秘密一般说：“咦，心愉我原以为你不爱计较，想不到你也记仇。”

“她那时候恨我是她拖油瓶，那么强烈恨意，够我一辈子怀念了。”

“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同样需要极其强烈情感，心愉，这种感情不会无故产生。”

“那她可以选择像阮小云妈妈那样，爱她更多。”

“她缺乏运气，对丈夫的错爱让她耗尽爱的能力，或者说从此以后她的爱同恨相关联。”

“又爱又恨？简直变态！”

“人本身就是最复杂动物，整天在各种各样状态间变来变去，也许做人本就意味着变态。

周末心愉都要把时间让给学习，施施嘴里埋怨，行动上却迁就她。

心愉好言劝她，“闲着没事也多去公司去厂里看看。”

她点到为止，绝不多言。

施施说：“你不明白十多年过去，公司全是姨父安排的人，姨妈发现得太晚，现在是油泼不透，针插不进。”

夫妻一体，一方好过，另一方也不至于难过，苦了施施，双亲的企业便宜了外人，现在自反倒像个外人。

心愉替她不甘心讲给楼妈听。

楼妈叹气，“这些人，最会欺负无依无靠的单身女。”

心愉一时不知楼妈是感慨施施还还是自己。

心愉握住她手说：“楼妈，你过去辛苦了。”

楼妈领悟心愉关心她，大受感动，也吐出心里话，“怪不得儿子不争气，老头走得早，别人两夫妻养一个家，我一个人顶，也没本事给他挣得一套房，次次上娘家都遭人取笑。”

“有没有把窝囊气撒你身上？”

楼妈也恁地幽默，她朝心愉眨眨眼，“有媳妇还用着他。”

心愉就爱楼妈这点，天大的委屈到她这里，提一嘴就行，幽默才是人生至宝，不像她妈，只管把气撒幼小头上。

“明天又是周末，”楼妈问，“要不要叫梁小姐上门吃饭？”

“她好不容易答应放我自己自由，我要好好珍惜。”

楼妈悻悻然，“还不是交给课本，同龄人没见过像你这样用功的，一到不上课，大街小巷咖啡馆，小吃店挤满人，全是一窝蜂年轻人。”

心愉看得开，“先吃苦再享福嘛！”

“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太太。”

熬到暑假，心愉期末成绩不错，施施揶揄她，“总得分出些时间来了吧？”

心愉刚想说，要利用假期学习下学期课程，施施横她一眼，即刻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