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悦的到来并不是一场梦,心愉早已习惯了晚上爬上床后关掉灯,让周围漆黑一片,她再呼唤两声“心悦”“心悦”那女孩就会调皮地出现。
长此以往,她情愿让自己变成一只丑陋却习惯于黑暗的蝙蝠。
“今天过得怎么样?”心愉感到床沿塌下一点,心悦现在是坐在自己腿边。
心悦是心愉唯一认识会每天照例问她过得怎么样的人,按道理这该是监护人的任务。
“学校开家长会,”心愉说,“舅舅要送货,舅妈要看店还要照看小表妹,所以没人来。”
心悦积极乐观,她说:“这样不是很好?班上同学羡慕你还来不及,你不知道他们回家后要吃多少毒打,你多幸运,没人来一了百了。”
“心我不是坏孩子。”心愉小声辩白。
“嗐,”心悦拿她没办法,“你这人从小就死心眼,一件事就像棱面镜,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看,你偏喜欢死盯着不好那面,你不难受谁难受?
“可是,”心愉又说,“班里表现最好同学,他们父母脸上对他们十分骄傲,看向他们像看一件艺术品,像是在说,‘不愧是我生的!’”
心愉只听见心悦打了个长长哈欠,然后瓮声瓮气说:“你困不困?我困了,心愉我们明天再聊。”
心愉今晚又学得一课,尽管此时此刻有人愿意听你牢骚,也必须懂得适可而止,许多人活到后面总爱抱怨没有朋友,殊不知朋友就是被他们经年不散的怨气给消耗掉的。
心悦是心愉唯一的朋友,她万分告诫如果不想丢掉,那就要适当学会闭嘴。
就在心愉已经快要忘掉自己还有一双父母时,他们上门来了。
当你对生活中的一些事不抱期待的时候,生活反而会给你惊喜。
那天下午放学,踏进门,看到舅舅家中很热闹,客厅大圆桌上摆满丰盛菜肴,地上还放着一箱啤酒。
这圆桌舅舅舅妈很少拿出来招待客人,可见来客地位很不一般的。
心愉出门有看日历的习惯,今日并非过节,为何如此隆重?
她放下书包又盯着日历看一阵,只见下面一排极小极小的字写着,“宜走亲访友”。
果然,厨房那边传来喧哗声,全是女人声音。
心愉没走进去,想必是舅妈这边亲戚或者朋友,她向来对那群人没有好感,因为那群人对自己也没有好感,不以德报怨,这是心愉一点点小小地报复。
那些无聊女人总爱抓着她问,“你爸爸妈妈他们在那边发了多少财?”
“他们每个月给你多少钱啊?”
“以后你长大会不会记得舅舅舅妈恩情,可别当白眼狼才好。”
这就是偏见,她们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心愉就是一只白眼狼了。
每每此刻,心愉只管把小表妹放在膝盖上逗得她咯咯笑。
小孩不会说话,多么可爱?
如果小表妹以后长大会有她母亲这边人惯有的嘴脸,心愉私心她永不长大。
心愉越不说话,那堆女人越是会放低声音提醒舅妈,“你可得小心,我看她就是个白眼狼。”
可她们粗剌惯了的嗓子即便说悄悄话,也像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那故意凑近舅妈耳朵的姿势,不过是起到掩耳盗铃骗自己的作用罢了。
心愉只觉还不会说话的小表妹,天真可爱面庞以及银铃般笑声比那堆能说会道的女人好听十倍不止。
有时心愉又想,造物主真不公平,人可以闭上自己的眼睛嘴巴,为什么不能自主选择屏蔽不想听见声音?
心愉以为厨房里还是那堆不务正业,爱东走西窜到别人家多嘴饶舌的女人。
她自觉摊开作业本一心一意做功课,忽然有人把一双手放在自己脸上,遮住她眼睛。
那双手的主人凑到她耳边说:“猜猜我是谁?”
似曾相识的声音,心愉一时又想不起来,但她可以肯定,绝不是那堆无所事事的女人,况且她们才不愿意陪自己玩这种无聊游戏。
心愉摇摇头,那人放下手。
转过头,哟,是她妈妈汪明娜。
出现得真及时,在她还未发育完全的脑海里,母亲的轮廓已模糊到她快要想不全时,母亲出现了,轮廓顿时又清晰了。
她们起码有两年没见面了,心愉今年六岁,难为小小年纪的她,在母亲缺席她生命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她还没完全忘记这个人。
汪明娜是那种标准的大眼睛叠眼皮,脸上带着点婴儿肥,鼻子微挺,小嘴微凸还未褪去稚气的美女,说她像个少女比说她是个母亲更贴切她本人。
当然,并不是说她显年轻,她生下女儿时也不过十九岁,现在也才二十五。
这年头,二十五好多人还没从学校毕业,人别看年龄差不多,日子真是各过各的。
心愉盯着汪明娜的脸,她心想,看来她妈过得并不差嘛,比自己见过的许多同学的家母都要显年轻。
心愉不知那是因为汪明娜生她早缘故,她有些不满,既然不差,为什么还要把女儿扔在别人家吃苦?
还有她觉得她妈比班上同学们的妈都好看,去了家长会,自己一定很有面子。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明白,人活一张脸的重要性,最起码一张不出错的脸会让人无端得到许多尊重和好处。
汪明娜见女儿只光顾着看自己却不说话,带着点失望地说:“看来你舅妈说得不错,你是个不说话的哑巴,人还有点傻笨。”
心愉越来越讨厌在背后乱编排她的舅妈,她一反常态的没有沉默,而是说:“这次期中考试,我是年级前五。”
汪明娜对女儿竖起一根大拇指,笑笑说:“真棒,有没有感谢舅妈辅导你功课。”
心愉说:“她从来没有辅导过我。”
心愉还想说,她让帮她做许多家务,挤用我许多时间,不然我成绩还可以更好,但她没说话,她拿捏不清楚,母亲是否会站在她这一边。
果不其然,母亲说:“小孩子要学会感恩,没有舅妈你每天吃什么,穿的衣服也是舅妈给你洗的。”
心愉只在心中争辩,“那为什么做这一切的是舅妈而不是妈妈?”当然爸爸也可以。
这时门口传来男人声音,跟舅舅站在一起的人,她认出来,是她父亲关文康。
关文康一见到女儿,上手就将心愉举起来,用还没刮掉的胡髭蹭她。
“想不想爸爸?”他问。
心愉反问:“想不想女儿?”
关文康不假思索地说:“怎么不想?爸爸这次来就是接你回家的!”
心愉本来打算,如果关文康回答她说想自己,她就要立刻反驳,“那为什么不来看我?”
但听见父亲说此行是来带自己走,心愉像长久被遗忘的人忽然被人想起,她来不及怨天尤人,即刻原谅父母过去一切。
谁说孩子不爱父母?有些孩子远比父母想象得爱他们多。
这一顿离别饭吃得很客气,平日嚣张不可一世的舅妈也会做小伏低,一个劲儿地招呼心愉吃菜。
她不忘邀功,在饭桌上说心愉生病时自己如何如何照顾之类,末了还加一句我照顾自家宁馨都没这样吃苦。
心愉只吃不语,她瞥见关文康朝汪明娜使了个颜色,汪明娜立马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舅妈,嘴里还说:“给宁馨的奶粉钱。”
心愉心说,小表妹早就断了奶粉,看来母亲也并不关注自己娘家人,这样疏忽,不怪后来落魄时,娘家人对她避如蛇蝎。
舅妈赶忙道谢结果,心愉瞧见那个红包厚度并不薄,这种红包大人一向只会往里面放百元大钞,那么一叠百元大钞,不知汪明娜和关文康可明白一张就可以换他们女儿五十顿早饭。
舅妈这时心虚似的望心愉一眼,心愉可以感受到,她怕自己对父母说出事情,可见到心愉只管往嘴里塞满食物,她大松口气。
心愉猜她肯定在心里顺便吐槽了自己一句,“真笨,连告状都不会!”
关文康和汪明娜要开夜车带心愉回去,舅舅舅妈让他们就在这里歇一夜,但两夫妻拒绝。
停车地方离舅舅家有点距离,他们去把车开过来,心愉坐在客厅等。
刚走远,心愉就听见舅妈抱怨,“才一万块,她女儿在我这里待满一年,我好吃好喝供着就给一万块!”
舅舅摆摆手,“还不满意?那三万块人家两口子可是让我们不用还了。”
三万块?什么三万块?心愉手里逗弄小表妹,耳朵却竖得高高。
“那又怎么样?”舅妈一激动喉咙就尖起来,“妹妹嫁出去补贴娘家大哥不是应该的?她嫁出去的时候可没有收彩礼,按规矩,女儿嫁出去彩礼钱可该留给哥哥娶媳妇儿!”
心愉只觉庆幸,还好她是独生女,真有舅妈说的这那样兄弟,她宁愿学学校门口小卖部终身未嫁,一人一狗过日子的李妈做老姑婆。
舅舅讽刺老婆,“那我们家给你的彩礼钱你怎么攥在手里不放?怎么不拿给你小弟娶老婆?”
舅妈兀自不服气地说:“我跟他又不是一个妈!”
“算了吧,把你女儿放到人家家里去过一年,洗衣做饭样样包,看你愿意给四万块不?”
“那种赔钱货我才不让她当我女儿!”
舅妈说完立即住嘴,心愉听明白她是在骂自己。
大概是因为要摆脱这里了,心愉恶向胆边生,猛地将一双眼睛瞪牢舅妈,意思是说,你说的话我全都能听懂。
舅妈第一次在逆来顺受的夫家外甥女脸上看到这样小兽般凶恶的表情,不禁吓一跳。
可她到底是长辈,僵住一会儿又说:“瞪什么瞪,你以为他们在乎你,你来那么久有一个电话给到你吗?”顿一顿,她又说,“要是是个儿子说不定还会关照你点。”
心愉想提醒她,“别忘记你也只得一个女儿。”
但她听见汽车启动声音,舅妈也听见,两人第一次彼此默契的熄火。
舅舅也瞪老婆一眼,嫌她成事不足,专爱在小孩面前逞威风。
舅妈表情顿时失落,心愉后来再思及往事,她想或许天下女子都希望结婚成家后,丈夫能够轻贱他那边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老婆比丈夫自家人重要。
关文康在车上等,汪明娜进来给心愉拿行李,舅妈看见小姑子又换上笑脸,汪明娜劝都劝不住,她非要亲自送到门口。
这些大人,心愉简直搞不明白,家里准备了多少张面具来见人。
回程路上,经过一个小型垃圾站,汪明娜让关文康停车,她说:“停下,我扔点东西。”
关文康踩下刹车,汪明娜绕到后备箱,把从舅舅家打包的行李提出来全部扔进垃圾站。
完了上车她带着怒气说:“看看他们给心愉用的是些什么破烂,我收拾的时候看好多还是在爸妈家里时用的。”
关文康没出声,汪明娜又说:“这李淑芬真是个蠢人,有心思买那么多菜做样子,不如趁时间买几件新衣服装得更像样。”
关文康说:“好了,那毕竟是你娘家。”
汪明娜冷笑一声,“娘家?什么娘家?一分钱嫁妆没出算什么娘家?你和大哥出去,我跟她在厨房,你猜她说什么,问我你是不是要在明星湾给我买一套房住,还问我们手头宽不宽裕?”她鼻子发出轻蔑一哼,“想借钱?这三万块要不是说好让他们照顾心愉一年就不用还,他们绝对不吭声。”
咦,原来父母也知道自己在舅舅家过得不如意,他们原来只是想通过把女儿寄养在别人家的方式把债收回来。
心愉有那么一点点悲哀的想,自己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一年值三万块。
关文康望向后视镜做着一言不发的女儿一眼,也有些不满,“一个女儿爸妈养得好好的,你非要拿给他们带,领回来简直像个自闭症儿童,我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和老头老太交代。”
说到回去,汪明娜立刻转变话头,“来之前可说好了,回来就到明星湾买房子,别又窝在你爸妈家。”
关文康却说:“那笔钱我另有用处,现在买也只有一百来平方,我看中几只股票,买了涨后脱手赚几笔,住更大岂不更好?”
汪明娜有几分失望,“我跟着你出门打拼挣钱之前你就说回来给我在明星湾......”
前方突然窜出一条野狗,关文康立马一个转弯躲闪,汪明娜没说完的话让她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关文康咒骂几句,汪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