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秋是连夜下山的,此后一连多日,除了轮流来送饭的师弟师妹,江玦谁也没见到。他落了个清净,每日专心钻研古书。
苏无涯来过,问江玦知错了么。他答不上来,苏无涯松口道:“你既放不下那魔女,何不劝她与你同归云水门,洗净了魔气,重新做个好人。”
江玦说:“这是我之所愿,却不一定是她的。”
苏无涯脸上有了怒意,“道不同,何以为谋。”
江玦轻敛长睫,分明在低头却不服软,“山不就我,我就山。”
“怎么就山?你陪她同堕魔道么!”
“不会,师父。烟烟已经答应我不再用邪术害人了,我会好好守着她,不说积德行善,至少不让她再作恶,这就够了。”
苏无涯无言以对,心知江玦撞南墙也不会回头。
“我苏无涯怎会教出你这般狂妄任性的徒儿,若有朝一日你连累了云水门,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师父撂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江玦一怔,随即苦笑。
再过十日,繆妙解除禁足令,上圣堂峰来给江玦换药。江玦身上原有吻痕抓痕,现已浅得看不见,但繆妙再见他宽衣解带时,双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穿的中衣缝得别别扭扭,刺绣也粗糙得很。
“阿妙别哭,”他终于大发慈悲,肯开口说话,“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繆妙把一双漂亮杏眼哭成通红兔子眼,哽咽道:“我以为师兄带烟烟离开只是缓兵之计,没曾想师兄一走这么久,连师父的面也不见。”
江玦想给师妹擦眼泪,但实在抬不起手,只能说:“是我执意要与烟烟在一起,这一个月来,我都在找清一大师,只想先为烟烟解了魔毒,其他事情容后再说。”
繆妙摇着头,“魔毒去列山宗也解得,可你不愿意,你不愿意让她受苦!”
去了列山宗可不就只是解魔毒而已,沈烟烟绝对要被送进净魔法阵,痛个撕心裂肺,直到把魔核生剖出来。
“是,我不愿意,我害怕。”
害怕沈烟烟仓促净魔,令魔气反噬,像陈玄之一样丢了性命。
这算一个好理由,可繆妙听着“害怕”二字从江玦口中说出,不得不心底发凉,越来越多可怕的猜想浮上脑海。
“一定是沈烟烟自己不肯去,对不对?也许我们都错了,她并不是被路平原带回魔宗的……”
江玦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转而道:“师父命你破译古籍残卷,是为了防止深境崩塌,妖王之力泄露。不论烟罗魔宗有何阴谋,也不论是谁要劫取金乌,只要我阻止它发生就好。”
繆妙又摇头,反驳的话却梗在胸口说不出来。
僵持半晌,她沉默着起身,深深地看了师兄一眼。随后决绝转头,像失了魂的傀儡般向外走,渐渐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江玦半坐在地,五脏六腑似被撕裂,直痛到他骨头缝里。
他们试图用这种痛苦惩罚他,让他知错认罪,可他总是忍不住想,沈烟烟魔毒发作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疼。
有时疼晕过去,他梦见竹院化为泡影,不论他怎么修补,画面都破碎不堪。醒来时,身边没有熟悉的温软和香气,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是一见倾心,还是一厢情愿。
江玦蜷缩在地上,抱紧带长生印刺绣的中衣,不断抚摸针脚,神志混乱起来。
也许是梦罢,也许是仙妃镇新来的绣娘缝的……
不,不是,是沈烟烟缝的。
江玦喉头一甜,有鲜血冒出,染红他苍白的唇。他抿紧唇线,把白中衣推远了些。
琼华佩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痛苦,银光微微亮了一瞬。
李灵溪握紧那玉,强行把过快的心跳放缓。然而体内突然有一股魔气上窜,她运气拔剑,用惊蛰把附近的石块横扫崩塌。
石柱拦腰而断,另一股陌生的魔气飘起,李灵溪沉声道:“出来。”
那魔气的主人从石柱后旋出,抚胸跪地道:“属下忱是,参见圣女。”
李灵溪命令:“抬头。”
忱是抬起头,明亮眸子像极了戈壁滩上的野狼。她约莫二十岁,眉骨与鼻梁都挺拔如山峰,肩膀宽阔,整个人散发出年轻而富力的神采。
李灵溪说:“在益州,是你接了我的魔讯。”
忱是微颔首,“正是属下。”
李灵溪垂眸睨视,“我曾在试炼场遇过你么。”
忱是说:“属下在试炼场与圣女交手三次,三次均惨败而归。属下愿一生一世追随圣女,望圣女应准。”
烟罗山奉行胜者为王,从来都是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打服,再有圣主与信徒的关系。至于信徒忠诚与否,取决于他追随的人能不能一直赢。
李灵溪与路平原打了许多年,初始胜负三七分,后来五五分,再后来倒转为七三分。直到今年,久不尝败绩的李灵溪输了。
惯会见风使舵的魔修立即倒戈,李灵溪手底下人越来越少,只剩一些还在观望的骑墙派。
忱是在这个时候来表忠心,倒是有点意思。
李灵溪问:“你可曾与路平原交过手?”
忱是说:“有过,也输了。”
“那怎么只服了我,却没去跟随他。”
“没有为什么,看他不顺眼而已。”
若在别的地方,李灵溪可能怀疑忱是是对手派来的奸细。但这里是烟罗魔宗,看不顺眼确实能成为你死我活的理由。
“巧了,”李灵溪笑道,“本圣女也看他不顺眼。你若愿意跟着我,那就跟罢。明年烟罗试炼,自有我为你开山架桥,至于能走多远,看你自己的本事。”
效忠一人并非全无好处。忱是的目标是下一任烟罗圣女,她选了李灵溪,就是在赌李灵溪会赢。
得了许诺,忱是右手抚心口,坚定道:“愿为圣女马首是瞻。”
—
翌日,舒照上山给江玦送饭。江玦昏倒在地,身上散着高热,伤口发毒流脓。
腊月在即,云水门一年一度的寻香会也将要开办。程飞雪越过苏无涯,用掌门令把江玦接回兰苑,强词夺理道:“云水门的门面不在,说出去惹人笑话。”
这话意思是禁足令也同时解了,为的是寻香会时江玦能履行云水首徒职责。
然而江玦烧退后,依然没有迈出兰苑一步。他手不释卷,每日从早到晚钻进书堆里解字,舒照为此成了集文馆和兰苑之间的运夫。
最后,程飞雪大手一挥,让江玦直接住去集文馆,省得舒照劳累。
凤箫弟子再次进云水城时,江玦已经在集文馆待了两日,外伤好多了,至少能走动。
清晨,舒照又送饭来。
江玦说:“阿照,你会吹笛子,可否为我吹一曲。”
舒照放下食盒,顺从道:“大师兄想听什么,直接吩咐就是了。”
江玦提笔默下谱子,递给舒照。舒照一看,是个从来没听过的曲,篇首写了“沄水谣”三个字。
看来这是大师兄自己作的曲,细读下去,通篇和谐婉转,与天桑沄水最适配不过了。舒照正要夸上一句,只见谱子末尾署上了“沈烟烟作”四个字。
原来竟是魔女作的曲?
舒照顿觉曲谱丑陋,但并不表现出来。他取出自己的竹笛,照着谱子吹奏,权当哄大师兄开心。
集文馆外,裴允提了个虎首香炉,身后跟着叶语棠。两人听见馆内飘出的清悠笛声,不禁舒展眉眼,加快脚步走去。
“好曲子,”裴允笑道,“是谁作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江玦一开口就让几人沉默:“沈烟烟。”
裴允早知江玦用情深,无所谓似的笑着,把香炉搁在书案上说:“师尊让我把药香给你,对内外伤疗愈都有效果。”
江玦示意舒照倒茶,“替我多谢姒容前辈。”
裴允把叶语棠引见过来,“语棠近日在读《海内经》,凤箫门只藏有上三部,缺了下三部。不知阿玦能否帮我一忙,让她在集文馆读几日书。”
江玦怕吵闹,最好是没人同处,但开口的人是裴允,他不会拒绝。
“《海内经》在三楼东面,”江玦对舒照说,“阿照,你带叶姑娘去找。”
舒照收起笛子道:“是。”
叶语棠谢过江玦,随舒照走了。
他们一走,裴允的笑容垮下来,忧心忡忡问:“听说你连日高热不退,怎么回事,清一大师不是在山上吗?”
江玦说:“在又如何,心病难医。”
裴允垂下眼睫,不做声地喝了口茶。
江玦望着舒照和叶语棠离去的方向,提醒道:“阿允,别让叶姑娘成为阿妙。”
裴允说:“我知道。”
少倾,江玦迟疑问:“韶都地界可有沈烟烟的消息?”
裴允答得很快:“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桃山庄逮到一个魔修,他说莫非座下只有路平原一个徒弟,沈烟烟这名字他没听过。”
江玦握紧手中茶杯,“她的身份是假的。”
裴允叹气,“不过,她也提醒了我们,要注意深境守卫。近日赤翎府调派了更多弟子进洛,师尊也常在深境看护结界,过段日子,我要提前轮值了。”
江玦心烦意乱,没有接话。裴允看向他身后的博古架,白玉笛正静静卧在最显眼的地方,仍是裴允刚送出去那般纯净。它的主人却时明时昧,不知所踪。
室内静谧许久,江玦忽然转身去取白玉笛,捏在手上半晌,尝试着凑上唇边吹奏。
他从未学过吹笛,但自幼见过许多回。第一次上手试吹,竟然就能流畅地把沄水谣顺下来。
是日寻香会前夕,赴会的客人们走在天桑山道上,听见一段清澈优美的笛音,不由心旷神怡,盛赞道:“此曲有悦神之韵。”
萧凡站在玉阶前,驻足聆听了一会儿,笑着对那人说:“悦神?我怎么听着,曲中尽是相思意啊。此间相思最折寿,吹笛的人这时正煎心熬肺,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