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日出之时窥见了黑暗的离去,但这不代表他们能走入光明。
九日将去,其后归一。
陈阴陵在这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软囚禁中度过了属于她的一段日子,而后在某日神子照常进行完成自己的一切活动,突然起身离开之后,被推开房门的侍从领着强行带出了这座属于神子的屋舍,押入一片漆黑。
“神子有谕,使你等低贱身份能在神明之所洗尽自我的污浊,但这并不代表你就有资格能在这里成为真正的‘人’。奴隶始终是奴隶,你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别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是一道冷漠至极的声线,如同彻骨的寒冰,没有给人分毫思索的机会。
“但受神子之命,神殿之中,你需得从此起,片刻不离跟随神子,将她的一切不适与异样,及时告知于卜尹和其余神官。记住了吗?”
押解在肩膀上的重量并未有丝毫的减弱,甚至自陈阴陵进入这片黑暗之后,有愈发加重的意向。
不留情面的踢踹重击于她的膝弯之上,年幼的躯体根本无力和众多人数的成年人抗衡。
三个?或是四个?拳脚与手臂的压力根本无从计数。为了防止她记住神殿周遭的一切布局,陈阴陵从离开神子的屋舍之后,就被一块黑布蒙上双眼。
最为可笑的是,就连这块遮蔽奴隶双眼的布块,接触到皮肤的触感,都远远胜过早先穿在陈阴陵与那些孩童身上褴褛的衣衫。
见陈阴陵久久未曾应答,正前方头顶传来的冷冽声音再度到:“牢记在心了么?”
“呵。”陈阴陵气声轻呼:“什么?”
“啪——”几乎是在陈阴陵出声的下一秒,掌风便带着破空的声响重重扇歪了她的头。
紧接着,便是又一次问话:“入我神官府,当听行神官令。”
“你是否改悔?”
陈阴陵扭回头,高扬着“望”向声音的来源,但这从来不被允许,两三只手立刻将她按压下去。
陈阴陵敏锐地听见自己骨骼摩擦的轻微声响。
但她没有吭声。
“你必将改悔。”
这从来都不是闻讯,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与人格和精神的屠杀。
由不得任何不在预料之中的应答。
“好吧。”
陈阴陵轻笑,头小幅度向一边倾倒,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眉目间却全然不是这副模样。
下一刻,是几只手,在这片黑暗之中伸来,抓住她的头发,迫使陈阴陵全然后仰。
而后,另一只手卸下她的下颌关节,一只手端着碗,将一种苦到极致的液体悉数灌入陈阴陵的口腔。
“望你好自为之,行可行之事。”那道冷漠的声音从前方的高处落下,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仿佛只是在遥远之地,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完成了一场对有罪之人的审判,随后将步入另一方彼岸。
“这是能助你改悔之物,将会给你指引。你只需做好自己本分之事,否则将在每月得到惩罚。”
“下贱之人,带她去换一身,莫要玷污了神子殿下。”
脱臼的下巴又被人重新安回它原来的位置,随后周遭被压迫的力度悉数撤离。
药物被灌入胃中之后,一股钻心的痒与轻微的痛便从身体的内部开始逸散。
但挠不到,接触不可。
倘若只是单纯的疼痛,陈阴陵大约能咬牙硬撑,将其视作寻常事。
但这钻心的痒意却是十足的软刀子,惹得她摆不脱,离不开。
她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让自己将这荒唐的一切一笑了之。
原来,这就是那道高处身影口中的“惩罚”。
陈阴陵咬紧后槽牙,极致的难受令她恨不得用什么东西剖开自己的腹部,将那一团不知从何处起,又在何处止的东西抓出。最好是将五脏六腑悉数剖开,甩掉,才可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周遭撤离的力度显然对她此刻的情况了如指掌。
她们及时制止了陈阴陵自毁的动作,用几乎粗蛮的方式将她五花大绑,随后前后抬起,向另一个方向行径。
无法理清颠簸的路程究竟有多远,这全然折磨的感受将陈阴陵对时间流逝的速度,路程的长短的掌握打得稀碎。
一切都变得极为漫长,远超平常。
加上她在没有日头流逝的房间之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更是使得陈阴陵失去对“时间”的概念。
陈阴陵被完全地绑住,甚至为了防止她咬舌,贴心而有经验的侍从们还在她的嘴中结实地塞满了东西。
当下,单单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精神,以至于不全然崩溃,就耗尽了陈阴陵的全部意志力。
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了。
颠簸的路程结束了。
停下来不多时,陈阴陵便突兀地被水全然包裹。
无孔不入的液体从她的口鼻灌入,倒过脑子的疼痛将陈阴陵几乎撕碎,她漆黑一片的目光里猛然倒过一层白光和割裂破碎的五彩。
但好在适时地和身体里几乎将人逼疯的痒意做了对抗,勉强将那股折磨忽略了一瞬。
但仅仅只是一瞬。
充脑的疼痛立刻便在蔓延全身的痒痛下溃败得体无完肤。
陈阴陵很快又被人从这片包裹全身的水源中捞起。
而后,眼前浸透水液,紧贴双目的布块被扯下,刺眼的光紧随其后,令她因水液黏附在一起的双目睁不开分毫。
此时此刻,双目被光芒所刺,导致的疼痛已经可以忽略不计,陈阴陵周身被绑住的绳索被人解开,她勉力在一片模糊中强行睁开眼,迎面的是黑灰色的衣衫与镶嵌了一块掩面黑纱的帽檐。
那是陈阴陵曾在山头见过的,跟随在神子与卜尹周遭侍从的装扮。
为了以防这个不足十岁孩童惹人头疼,这些侍从十分迅速地将陈阴陵周身的绳索解开,而后又按照一定的方式,敲击了她周身的大穴,卸下陈阴陵动弹的所有力道,这才有条不紊地扒下她身上的衣物,清洗她的面部、发丝、身体。
侍从的手法十分高明,并不会使人反感,相反,在她们的服侍下梳洗是一件极为舒畅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里,你能全然感受到放松与愉悦。
她们显然是对此项有着专业且统一的训练,以满足自己服侍人的一切要求。
但这些满足的人里一定不包括陈阴陵。
她全然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时平静地继续和自己身体里那股奇怪的折磨与惩罚对抗着。
陈阴陵的后槽牙始终紧咬着,用力的程度十分剧烈,这使得她面部的青筋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一股由内而生的愤怒与厌恶感毫无预兆地冒出头来,显而易见的是,她起了杀意。
这杀意来的莫名其妙,甚至伴随着强烈的自毁倾向,仿佛在很久之前,她曾经历过类似的事,并且知道这种任人摆布最终的结局。
可她无从反抗。
穴位被点之后,她所面临的境况除却无法动弹,还有无法自戕。
嘴中塞满的东西始终没有取下,她就像是一块任人打磨的玉石,又或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玩物,所有的行径与行当都无非是将在此处任凭她们完成黑暗之中听见那个声音所下达的命令。
而这些慢条斯理、细致入微的侍从每个动作都在彰显着这一切。
待到这恼火而漫长的沐浴结束之时,陈阴陵又被她们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衫,而后蒙上双眼,又在颠簸之中,被带离这块地方。
痒痛到一定地步,足以令人抓耳挠腮,毋宁死。
某种程度上,五感上的某一感官一旦被放大到极致,那么接下来当事人所要面对的,都将是一场无休止的折磨。
痛觉是人们在日常中时常会经历,也最容易被接受的触感,尤其对陈阴陵而言。
她似乎是天生的忍痛高手,在面对这一感触之时,忍耐的极限总是意外地高。
并且,她对这些折磨的接受度同样意外地迅速。
而相对的,陈阴陵对于活下去的欲望同样强烈到令人咂舌的地步。
就像现在,在一开始地死意被外来人以强硬的方式制止之后,陈阴陵学会去适应身体里无时不刻不在蔓延的,从骨缝中蒸腾而来,一寸一寸,叫嚣着要撕裂她的痒意。
那一点微妙的疼痛只是这当中无关的助燃剂,有或无都无伤大雅。
而在急速适应了这一切后,无法反抗的她开始思索另一件事——究竟何故,才会令这些神殿之人在她进入此间这么长时间后,选在神子离开屋的这一天,以迫不及待的方式,将她绑出?
蒙上双眼,于是她无法看见。
押解的人数众多,于是她无法反抗。
言语的恶劣敲打,外加拳脚相向,药物相辅,于是她无法再挣脱。
倘若按照神殿内那道冷意十足的声音所期望的那样发展,陈阴陵大约能够如她所愿,按照她话语里的所有要求完成一切任务——譬如,完成对神子的监视。
为何是她呢?
又为何要去监视这位神子呢?
再为何,她们要在此间完成这一切呢?
一般而言,监视只适用于某些无法掌控,但又不得不掌控的局面。
但在这座无论从何方向看都透露着封锁与压抑的神殿里,倘若真的有什么变得无从掌控,那它也不会在世人眼中成为与王权相统一,标示着另一个极端的地带。
除非是这当中很重要的东西突然变得无法掌控——神殿之中,是什么呢?
颠簸停止,房门推开,陈阴陵被放下安置在床榻上。
侍从们将她从头到尾打理好,再取下她的眼罩,而后其中一位将一颗小指大小的丹丸送进陈阴陵嘴中,又重新敲击她周身几个穴位,便迅速退出离开了。
在习惯中麻木的痒意如同潮水般褪去,陈阴陵松弛无力的全身缓慢恢复力道。
她牢牢盯着床榻顶部的白色帷幔,门口的方向,重新传来推门声。
长袍尾端在毛绒的地面上传来稀碎的摩挲声响,但来人的脚步却轻盈得几乎听不见。
在过往被封锁的那些天里,只能面对一个人,被迫反复观摩的陈阴陵对此再熟悉不过。
来人是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