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来者是迎香,陈阴陵松开手。
抬眸看了一眼文青灵,再低头看见银铃后,她从迎香手里接过铃铛,别在腰间的束带上。
于是铃铛便跟随陈阴陵的步伐发出声响。
文青灵听见了,嘴角的笑意变得凝实。
她两步上前,站在陈阴陵身边。
“阴陵姐姐,你方才?”迎香环顾四周,看着数层高楼,传出的不同癫狂声响,有些不适皱眉:“为何带我们来此处?似乎……对这里了如指掌。”
陈阴陵面色沉下去,摇头:“不是咱。但不夜城地域广阔,想寻人问事,来此处的确会更为方便。”
她知晓迎香有诸多不解,只含糊地回应了一句:“咱早年来不夜城,曾与这间赌场主人打过一场赌注,换了点东西。代价是,倘若咱再入不夜城,她能控制咱去做一些事。”
见迎香由不解转为防备,陈阴陵补救道:“有次数限制,而且她不能做违背道义之事,也不能让咱谋财害命。”
“所以,方才那位,就是这间赌场主人?”迎香点头,试探询问。
陈阴陵稍加颔首。
“她引我们来此处,作何?”身后两名侍女拖着茶盘经过,腻人的香气随之萦绕在三人鼻尖。
迎香被熏得咳嗽,向文青灵的方向靠了一些。
“大概是不想咱们在城里的其他地方易物吧。”陈阴陵挥散缠绕在周围的气味,转头凝视着高楼之上,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三层红栏上的姑娘。
那姑娘瓜子脸,狐狸眼角两抹绯红上挑,眉心一点朱砂痣,左半的额头绘着大片的罂粟花。
她举着一支金玉的烟斗,斜斜靠在圆柱上。
那是一张介于童稚与艳丽之间的脸,两个尖尖的包圆发髻,玫红纱墨绿裙,戴着金色脚环的两条腿交叠着,全然裸露在外。
这是极其其艳俗丑陋的搭配,但在她的身上,却全然看不出丑这个字,举手投足间是不经意的惑人与浑然天成的慵懒。
她一直关注着楼下三人,看见陈阴陵投来的目光,姑娘倾身浅笑,凑近烟斗懒懒吸了一嘴,随口吐出。
白烟遮掩了她的面貌,那双半遮半掩的狐狸眸却一瞬不停地盯梢着下方。
顺着陈阴陵的视线,迎香向楼上望去,在那毫不避讳的视线里,她惊觉这看起来有些危险的姑娘的举手投足,与早先的陈阴陵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这便是赌场主人。
蛇一样的视线令迎香心头微惊。她有意识避开那种如同蛆虫缚骨的盯梢,却见一旁的文青灵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侧身两步,挡在她们身前。
——但她的确看不见。
迎香十二万分确信这一点,因为文青灵从始至终,都不能确定那个姑娘视线投来的方位,只是因为她们的一些动静,下意识做了这些事。
迎香再抬头望向围栏时,那个姑娘已经消失不见。
她后退半步,翻腕转出一张袖中的符咒,回头之时,却见正前方八卦井下方的唯一那张赌桌已经清空。
“是老板娘!老板娘都多久没露面啦?”
“今天是什么日子?让老板娘屈尊降贵来一层了?”
围在赌桌边的赌客自发站在不远的两侧,窃窃私语。
不妨有人向人前的那道身影大胆示爱,发出怪异的声调。
赌桌上,那个姑娘懒懒坐在边缘,晃动着裸露出的小腿。
红绿间杂,绣满罂粟的绣鞋巍巍地顶在她的前脚掌上。
金环随着她的动作颠簸,姑娘饱满的红唇微张,一边眉头挑起:“熟客来访,攒竹不胜荣幸。”
她手里的烟斗在赌桌边轻轻敲了敲,下压墨色的烟嘴,靠在嘴边吸了一口,眼光潋滟,从陈阴陵滑到文青灵,最终定格在迎香的面容上:“啊,还有张半生不熟的新面孔。”
姑娘从赌桌上跳下来,轻盈得像只猫,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她迈着漂亮的猫步,两条腿交替着自绿裙中探出,若隐若现,脚腕上的金环反射着八方的烛光,熠熠生辉。
她在迎香跟前站定,绣鞋的后跟被全然踩塌在足底。
姑娘仰头,用手中的长烟杆头部轻轻抚弄迎香的下颌:“新面孔,高挑飒爽,就是……太高了,让人仰着头,很累哎。”
隐隐飘出白烟的金属烟杆头并不灼热发烫,在迎香的脸上滑动时甚至让人感受到寒凉。
在这姑娘的一颦一笑间,甚至令迎香忽略了,眼前这个似猫若狐狸的人,竟然只有她的胸口高。
就算是比起陈阴陵她们,这个勾人的姑娘也矮了小半个头。
但没人在意这一点,也不会有人因为身量的高度而小瞧这个笑意盈盈的姑娘。
不过几句话,便令迎香确定了,城门口那个耳边的声音的主人,就在眼前。
紧绷的身体出卖了迎香此刻不平静的内心。姑娘觉察到她绷紧的身体,用烟杆圈住迎香的脖颈,轻轻将人向下勾,看起来温柔至极,却令迎香无法挣脱。
迎香随之倾身,直至与这姑娘达到几乎同一高度,姑娘才舒展眉毛,连续几眨眼眸,踮起脚尖,靠在她耳边:“小道长,你怎么这么紧张呀?”
“别害怕呀,多看看我。”
她的尾音一如既往上扬,像轻飘飘的羽毛挠得人坐卧不安。
手上却收回挂在迎香脖颈的烟杆,烟杆头部挂着的一串琉璃苏自迎香的脖颈上飘过,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
姑娘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迎香的肩膀,笑着转身退后,余光却依旧牵了丝般挂在迎香的身上。
“许久未见,我们老板娘更撩人啦!”
人群中一个浓妆厚抹的披发女人大喊。
“老板娘,这个小道长咱们可都没见过啊!”
……
“既然有新面孔,还是位好看的小道长,那咱们还是先认识认识吧。”姑娘听见人群中的喧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将烟杆别到腰间,拍拍手,向后一跃,重新坐到赌桌上,双腿交叠。
掌音落下,两方角落走出四只踮脚高举托盘的黑猫。这四只黑猫油光水滑,带着黑色的方帽,如人一般小碎步前进。
头两个托盘上是各类看着新奇的茶点;后两个是各式的赌桌道具。
黑猫们轻盈一跃上赌桌,将托着的盘子安稳地放在桌上。
右手的第二只不知怎得,在桌角微微踉跄,将托盘里的一枚花型茶点晃出去了。
小黑猫立刻弓身缩在地边,瑟瑟发抖。
“该打。”姑娘一脚踢在犯错的黑猫头上,咪呜一声,那只黑猫便碰地化成一张符咒,贴在地上,燃烧成白烟,飘进她腰间的烟杆里了。
姑娘的好心情似乎被这一出有所影响,恹恹地挥手,其余三只小黑猫立刻四散跑开,消失在赌场的角落。
“嘻嘻,老板娘的化物法术越来越精妙了。”
“没看见刚刚还是失误了吗,小心点,别把夸赞拍在大腿上啦!”
……
忽略掉闲言碎语,姑娘看着不远处的陈阴陵三人,情绪又突兀地高涨起来。
“我是不夜城心易赌坊主人,攒竹。最喜欢与各位小道长——”攒竹圆润的手指节连着划过迎香与文青灵,到陈阴陵时顿了顿,语调里带着笑意:“或是小魔头做交易买卖。”
周遭传来抽吸的声音,人群里隐隐有着:“竟然是魔头和道长的搭配。”
“这些正道的人不是自诩清高,从不屑与邪道为伍吗?”
……
诸如此类的声响缠绵不绝,惹人心烦。
“安静!”攒竹将翘在高处的右脚上穿了一半的绣花鞋向声响最为密集的人群中踢去:“少对我的贵客评头论足。你们不也是正邪不分家么?”
原本悉悉索索发出声响的人群安静一瞬,骤然爆发更大的骚乱。人群自发向绣花鞋踢入的方向涌动,不时传出哄抢的声音。
“嘻嘻,老板娘又扔鞋啦!”
“老板娘说得不错,咱们都算不上好人!”
“少来,给老娘滚,少和老娘抢老板娘的鞋!”
攒竹半眯着眼睛看着风向骤变的人群,回头侧眸,对着陈阴陵三人道: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能拿得出相对价值的东西,赢得了我。”
迎香皱眉:“为什么要赢你?不夜城不是做以物易物的买卖么?”
攒竹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小道长,这是赌坊,我的以物易物,就是下赌注,然后赢了我。”
“你打听一下,我可是不夜城里,最童叟无欺,公平交换的人了。别的人,想见我还不一定呢。”
迎香暗自琢磨:“可见姑娘,似乎并不困难?”
攒竹微抬下巴:“啊,那是托了阴陵的福啊。我可爱的心脏储存容器,总不能让她一进不夜城,就被人换走了吧?”
“你说对吧?我们百年前赌局的庄家,作为唯一胜者的陈阴陵小姐?”
一瞬间,周遭的声音悉数静止。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陈阴陵三人,神情相同,宛如复刻的膜具。
攒竹尤嫌不够,向燃烧的火堆中再添了一把柴:“怎么样?阴陵,看着这周遭的面孔熟不熟悉?
带上你身后从我这儿赢来的赌注青灵小姐一起看看呀,看看这些手下败将,被你坑在不夜城里的八十七个闲家……追杀你入不夜城的死敌。”
前方的赌客分流排开,无一不是半垂着头,吊白眼,面对陈阴陵。
宛如实质的恶意铺天盖地而来,牢牢包围在场的三人。
针对的中心,正是最右方,靠着圆柱的陈阴陵。
文青灵感受到这股令人寒毛乍起的恶意,试图上前,准备出手,却被陈阴陵拦住。
陈阴陵安抚地晃了晃腰间的阴陵,小声暗示她没事。
文青灵便收手站在一旁。
在诡异的寂静里,陈阴陵眸光闪烁,看着最前方这些或是熟悉,或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死敌”,突兀地露齿大笑起来:“攒竹小姐,是对咱有什么不满么?何必用已死之人来吓唬咱呢?”
“啊呀,被阴陵发现了。真无趣。”站在一旁看了一出好戏的攒竹状似遗憾地挥挥手,那些带着恶意,实质性的目光与凝滞的空间便如镜面破碎一般,铮地消散无踪。
四周再度充斥了满满当当,赌客纵情声马的高呼与骰子、赌盅碰撞的声响,赌场的一楼,除了正中附近围绕着部分赌客外,其余的赌桌依旧座无虚席。
攒竹重新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金玉烟杆,衣衫的缝隙间蹦出十数只眼熟的黑猫幼崽。它们自发拼凑成一张黑色的躺椅,尾巴伸长,聚拢在一起,托着攒竹坐在了这张猫椅上。
攒竹上下颠动烟杆,琉璃的流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她抬眼,红唇微嘟,眉头凑出一个八字又很快松开,用一个夸张的神情发出清脆又粘腻的笑:“欢迎各位贵客来到不夜城,这是给你们准备的小惊喜。作为熟人,攒竹给各位小美人打个折扣,此次在赌场的第一局赌注,由攒竹替各位出啦!”
“老板娘真大方!”
“这几位小美人不来赌一把吗!”
“老板娘的赌注呀!快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周遭一如既往响起捧场的声响,从未令攒竹的话语掉在地上。
攒竹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陈阴陵她们,等待着下一句话。
站在文青灵侧后方的迎香正在大口喘气,无暇顾及攒竹。
直到场景已经全然破碎,她方才醒悟之前所见的一切均为幻觉。
她们自踏入这间赌场起,不知从何时,便中了招,跟着这位着装打扮、行为都不似常人的老板娘,耗费了极大一部分时间。
但见一旁的文青灵与陈阴陵同样戒备的姿态,她想,这场幻觉或许正是做给她们三人看的。
可是,这位看起来思维极其跳跃,甚至有些神经质的老板娘为什么要构成这样一场幻觉呢?
仿佛洞悉了迎香的思绪,攒竹半靠着猫椅,双腿勾着搭在椅子另一侧扶手上,就着烟杆吞云吐雾。
恰在这时,赌坊中凭空开始回荡撞钟的声响。
铛——
铛——
沉闷的声音接连被撞响四次,在第四次的尾音里,攒竹转头,大半张脸在白色的烟雾后若隐若现,唯有额头上成片的罂粟花绘纹妖艳得仿佛要活过来
她语调起伏顿挫,尾音上钩:“呀,时间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