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震耳欲聋的咆哮,仿若千军万马正从远方奔腾而来,空气里浓郁的咸腥异常沉重,习涿在低空中逆风而行,呼吸变得更加困难。
疾风拉扯着视线内的一切,树木摇摆着从他的身侧退去,翠绿间一抹红色身影渺小却满载希冀,就像冷风里摇曳的火苗。
摧枯拉朽的海啸席卷着岸边的一切,倾倒的房屋在陌生的黑水中行走,这里不再有人们熟悉的海,这里是猛兽的巢穴,漆黑的巨口一旦张开,便不会闭合。
所有的呼喊都被无情吞噬,无助濒死挣扎,发怒的大自然,听不见生命的嘶鸣。
习涿遥遥地看到了一双正逐渐淹没在黑水中的手,来不及做更多准备,他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一头扎了进去。
混杂着泥沙的黑水里完全睁不开双眼,躲避只能依靠本能,一道细微的阻力擦着习涿耳边快速滑了过去,他甚至来不及猜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脸颊处便传来了一阵清晰地刺痛,海水跟着无遮无拦地渗透进皮肤。
距离估算的位置越来越近,慌乱的水面之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那个身影,习涿只好一边极力地辨别着声音,一边伸出双手在水中艰难摸索。
这是他第一次在水中感受到无助,所有的自信与常识在大自然的盛怒之下荡然无存,生命如蝼蚁般微小而脆弱。
但蝼蚁在大象的脚印里行走亿万年,生命的延续,始于逆境中的永不言弃。
锋利一次又一次擦过双臂,习涿的呼吸愈发沉重,前方一面三层楼高的木墙正快速向他逼近,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放弃了躲闪,极力控制着水流把自己定在了原地,然后,将剩余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感知周围的动态上。
水,无法成为他的借力,但水,依然是他最熟悉的。
木墙在汹涌的洪流中一寸一寸逼近,习涿起伏在水面边缘的脸颊,已经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迫感,快了,很快了。
再等一下,就一下......
黑水裹挟的木墙猛然撞上了习涿的肩膀,上半边身体在一瞬间麻木,习涿却如一棵扎根在原地的树,倔强地一动不动,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给一点......
潮水短暂地向后退去,转而酝酿着下一次更加猛烈的撞击,习涿倏地从黑水中探出了头,毅然睁大了双眼,小山一般的木墙再次压了过来,他忽然发力向着木墙的方向逆流而上,霎时消失在了木墙下方。
一浪高过一浪的黑水吞噬着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漫长的未知之后,一处小山坡旁出现了习涿的身影,瘦弱的银发少年背上正趴着一个小女孩。
在将小女孩放在平地后的第一时间,习涿立马开始按压起了小女孩的胸腔,刚刚在水中触摸到人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跳动的脉搏。
他真的已经很快了。
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少年纯白的衣衫,冰凉的血顺着消瘦的下巴滴落成线,他不敢停下,漆黑的水中不敢停,现在更不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习涿在心里默念着,浅色的双眸一刻不停地盯着小女孩苍白的脸。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颤抖着举起手放在了小女孩的脸颊上方,他不得不试一试,如果他能够将女孩呼吸道内的水流慢慢抽离出来,也许,人还有救。
这是,他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力道。
他应该要轻一点......
再轻一点......
再轻一点......
......
“咳......”
“咳咳...咳咳......”
终于,女孩小声地轻咳了起来,一股接着一股的水流,开始从嘴角边溢了出来。
习涿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后转,没有任何停留地向着奔涌不停的黑水中,再次纵身一跃。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之后,习涿很快又救上来了几个人,然而,逆流的狂潮犹如无底洞一般持续掏空着他的精力,黑水奔腾不停,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偏偏这时,习涿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同时发现了正在溺水挣扎的人,要怎么办?
他不敢犹豫,立即动身向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人游去,这种时刻,能做的不过是尽力救下更多的生命而已。
疾风舒尔刮过,突然,一棵粗壮的老树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横亘在习涿身前,堪堪挡住了最佳的救人路线。
习涿没有耽搁,极力支撑着水面从老树伸展的枝杈上方跳了过去,他知道自己可能晚了,但......万一,还有希望呢。
跃过老树的习涿重新聚焦视线,可前方已不见了濒死挣扎的人,他只晚了不过几秒钟而已啊......
正当他准备放弃,转去寻找另一位幸存者的时候,视野前方忽地一道蓝光闪过,黑水中甩出了一截浸湿的长发,接着,步羡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浮了上来。
习涿见状,立即回头向着后方相反的方向望去,又是一道明亮的蓝光亮起,何辞的右手正紧紧拉着一个人。
“老大!”
“老大!”
不远处,木潇与路予同的声音同时响起,是华高特的众人都赶到了。
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脸庞接连在水面上出现,持续高涨的海啸无法被人为中止,军方就近选择了一面陡坡,于半山腰处用人海立起了一座力场墙,强行在这里阻断翻腾的黑水,为水下救援和幸存者的安置争取时间。
很快,局面被暂时稳住,大家也终于有时间来了解这一方凭空出现的天地。
“老大,这里看着不对劲啊。”路予同说着,脸上与衣服上挂满了潮湿的血迹。
“还用你说,我眼睛又没坏。”习涿站在半山腰处打量着四周。
漂浮在黑水上的房屋残骸全部都是木质结构,看不到一点钢铁与水泥的痕迹,山坡旁幸存者们身上所穿的衣物,也与现代社会普遍用到的材质大相径庭,均是更为原始的动植物制品。
燕尾青手捧着几个泥罐走了过来:“你们看他们的这些日用品,现代文明进化的时候,是不是把这里给落下了。”
“大概吧,毕竟连现代文明想要找到他们,都还费了不少力呢。”路予同抬手指了指旁边一小堆正聚在一起的人群,“我刚才试着听了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发现一个字都听不懂,就连华高特的语言库里,都检索不到他们的语言。”
燕尾青听完,自顾自地念叨着:“还真是奇怪了,这里面的海啸都翻了天了,咱们在外面的时候居然完全感受不到。”
“老大!老大!快看,你们快看!”几个人正聊着,站在外围的木潇忽然大叫了起来,“他们怎么都走了。”
习涿跟着望了过去,山坡上狼狈不堪的众人,此时正互相搀扶着,全部沉默地向着小山的上方走去,他们步履缓慢,却分外坚定而虔诚。
他早已观察过这里的地势,这个地方是一处四面环海的小岛,小岛的占地面积算不上大,但岛上定居的人口数量不少。
小岛绝大多数的地域都很平坦,因此,动植物资源异常丰富,唯有他们脚下的这一个小山坡上,连接着一面高耸的峭壁。
峭壁直面海水的方向笔直地立着,在黑色海浪一次接着一次的猛烈冲击下,巍然不动,岛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是峭壁的最顶端。
半山腰处军方人为设立的力场,还在不停地承受着海啸强劲的攻势,而只插入蔚蓝天际的峭壁顶端却平静地仿佛是另外一个次元,习涿不合时宜地一直想着李十三,他知道那人一定也在这里。
“走,跟上去。”习涿说完,快步走向了山顶的方向。
缓慢行进的人流慢慢扩张,很快蔓延至了一整片山头,近百米高的海啸仍在下方肆虐,他们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望向峭壁顶端的神情平和而安详,气氛诡异地如同某种古老的宗教仪式。
漫长的演化之后,钢铁驯养出的新人类,带着先天的精神残缺,习惯于用理论与科学去解释世间出现的一切,信仰在华央大陆上早已迷失了太久。
“老大,你说那峭壁上面到底是有什么呢,居然能让这群人这样?”同行的路予同问。
“不知道,但感觉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习涿回答,岛民们如此异常的举动,引得他也愈发好奇了起来。
费了好一会儿时间,终于能接近峭壁顶端了,结果,一众岛民们全部原地停了下来。
只见,他们整齐地低下了头,双手合十抵在眉心处,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了一连串,合起来的双手从眉心一路向下,分别又在鼻尖、心口处停留了两次后,才依依不舍地放了下来,那架势要多邪乎有多邪乎。
路予同和燕尾青两个人被唬得够呛,也跟在队伍后面有模有样地拜了拜,习涿理解不了,一转头,发现离他最近的木潇中毒更深,那双手合十的虔诚模样,感觉下一秒就要跪下给磕一个了。
“老大,你要不要也拜一拜?尊重一下人家的信仰嘛。”路予同小声提议。
“他们的信仰关我屁事,你要急着传教,找别人去。”习涿冷着脸直接越过还定在原地的众人,自己走了上去。
他不是没有信仰的人,可他信仰了十几年的小哪吒,现在出现了大问题,属实是不敢轻易再信了。
峭壁最顶端是一处人工开凿的石窟,石窟内一条长长的走廊,从后山一直延伸到面向着大海的崖壁边缘。
走廊上凿刻出的壁画风化严重,显然上了年纪,巨大的文化差异使得习涿根本无法读懂上面的故事。
他百无禁忌地一个人走在最前端,很快穿过走廊来至了崖壁面向大海一侧的广场,广场宽敞明亮,四周建造了许许多多摆放讲究的石柱和石台,随便扫了几眼觉得还挺有趣。
然而,就在他转头望向广场最里面一座伟岸的神像上时,整个人却如同被瞬间冰封住一般,死死地立在了原地。
背负十翼的锦鲤鳛鳛,尾翼轻点,展翅向上,永远定格在翱翔于天际前的最后一刻,巨石化作的山海神兽沐浴在一片华光之中,仿佛仍是洁白无暇的颜色。
正是,数万年前,那个陌生的,他自己的模样。
恍惚间,习涿不自觉地走到了神像下方,伸手,轻抚上石块。
光阴如许冰冷,数万年前的过往倏地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泪水夺眶而出。
身后,渐渐有细碎的声响传来,习涿立于崖壁的最顶端,面朝大海,阳光酣畅淋漓地挥洒,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潮正跪在他的脚下。
时间独自出走,匍匐着的信徒,看不到真正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