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她混入漆黑的天幕,仿佛消失了一般。
“大人!”石梦泉实在忍不住了,策马赶到她的前头,拦住她的去路:“大人,你答我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你答我一句话!”
玉旒云不得不停了下来。“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她淡淡地说。
“怎么会……”石梦泉本想说“怎么会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发觉这句话太愚蠢,便道:“郭罡心狠手辣,大人如今依了他的计策,向自己人动了手,总难免会被旁人知道。这样下去,将来还怎样领导军队呢?”
玉旒云紧抿着嘴唇看着他,好像是因为雪网的阻隔需要看得格外仔细似的,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后,突然冷冷说道:“同意郭罡这个计策的人是我,领导军队的人也是我。现在你没受伤,这很好。不过,你破坏了我的计划——如果刘子飞死了,我自信没人敢追究此事,而他现在还活着,我要头疼这个已经很麻烦了,还要听你质问——我觉得我没必要回答你的质问。这样说,够不够了?”
石梦泉一愕,风割在脸上,刺进眼里,叫人浑身麻木。
玉旒云一挥鞭子,骏马长嘶,撒开四蹄,绕过了石梦泉的阻拦,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雪连下了三天也没有停。不过刘子飞写给兵部的急信倒是在郭罡的监视下按时送了出去,这次除了是八百里加急之外,还叫骁骑营的两名兵士护送,确保此信可以平安送到西京。
瑞津的部队大多还不晓得玉旒云和石梦泉回到军中的真相,只是知道他二人回来“协助”刘子飞指挥部署此此攻郑之战。自大青河之后,将士们就盼望两人能重回军中,如今终于等到了,大家都欣喜兴奋。一听说他二人要到军中来检阅,早早就翘首以待,都想看看石梦泉身体是否完全恢复,玉旒云又是否英武如昔。
一见之下,果然没有失望。玉旒云一身月白便装,乘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雪地上遥遥驰来,仿佛天上的武神降世。而石梦泉一袭青衫跟随在后,在茫茫雪原上就好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春草,带给人无限的期望和力量。相比之下,全副铠甲的刘子飞虽然极力做出赳赳之态,却显得老迈臃肿。
看了众兵士的操练,又随便聊起分别数月间的事。众人都听说玉朝雾皇后身怀龙裔,而石梦泉则被赵王爷招为女婿,免不了有一番恭喜。再讲起攻打郑国的计划,虽然具体事宜并不能透露,但人人都满怀信心——这头攻下了郑国,开春回朝后皇后也该产下太子,樾国今年正是双喜临门,庆澜帝说不定会大赦天下,还减赋三年呢!
虽然相谈甚欢,但大家还是觉得同以往有些不一样。过去玉旒云和石梦泉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并辔而骑,并肩而立,这次石梦泉却始终保持在玉旒云的身后,严守着君臣主仆之礼。几乎每个人都心中暗暗犯了嘀咕,但是看两个人的神色如常,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便又暗骂自己多心。就连卢进、韩夜等人,虽然发觉玉、石二人几乎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只是想:玉大人一向话不多,这并不奇怪。一笑了之。
不过,石梦泉的心里最是明白:三天了,他和玉旒云真的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每晚都合不了眼,盯着被雪光映在窗纸上的树影,翻来覆去。
他想起仁宗元年的时候,他们在内廷和藤王世子打架,对方把石梦泉绊了一跤,结果玉旒云暴跳如雷,拣起一块石头把藤王世子的头打破。这事当然惹恼了藤王妃,进宫告状。太后做主要庆王妃玉朝雾管教小孩。但是受到处罚的却是石梦泉。为了这件事,玉旒云有三个月不肯和姐姐说一句话。
后来他们是怎么和好的?石梦泉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多半是玉朝雾去哄好了妹妹——那也毕竟是别人和玉旒云之间的事。
他和玉旒云认识十六年了,从来没有像这次。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尤其,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只是去哄她,去顺着她的意,去承认自己不该质问郭罡的计策……玉旒云已经是满身的戾气,有郭罡推波助澜,将来会怎样?他也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听过“无毒不丈夫”,但是他不愿意玉旒云走到那条铁血之路上去。
他不愿意。这可以吗?想起她面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如此冰冷,就像是在说:“你算是我的什么人,竟然来过问不该你管的事?”
但她也问他受伤了没有。
他没有受伤。这一次,刀剑都没有伤到他。只是,伤一个人,并不总是需要利器。
到第四天,雪才终于停了。根据玉旒云“协助”刘子飞所制订的作战计划,将以健锐营和神弩营为前锋,迅速出兵靖杨。每打下一处之后,先导部队就要立刻前进,继续攻打下一个城池,而后续大部队就跟着保证补给,并维护占领区的秩序,如此可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玉旒云令石梦泉为先锋部队指挥官,副手仍为罗满。
不过,罗满反对这样的方略:“如果每一处不能切实占领,彻底摧毁抵抗力量,就需要在前进过程中不断分配兵力在地方维持秩序,势必造成战线过长。如果敌人乘机切断我军补给线,后果不堪设想。”
郭罡却笑道:“如果遇到一层层布防的国家,如此打闪电战的确有孤军深入被拖垮的危险。然而现在郑国军阀割据,缺乏统一的部署调度。每个城池的主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能指望相邻的城池会来支援。我军实现全面占领应该不在话下。”
罗满道:“正是因为他们现在军阀割据,我们根本就不清楚郑国国内的情形——谁和谁可能联合起来,谁和谁老死不相往来——也就是说,什么地方的抵抗力量可能较强,什么地方较弱,分别要怎样攻取,我们都不知道。万一遇到几路诸侯联合起来包围前锋部队,先锋部队可能会有去无回。”
郭罡道:“罗副将大可以放心。老夫在郑国也有些年头了,郑国有哪几路诸侯,各自又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清楚?其实这些门阀都是在郑帝驾崩后才形成的,在地方上没有威信,在军事上也无实力,要将他们各各击破易如反掌,而要他们自己联合起来抵御我军,那才是难于登天。我想,健锐营和神弩营兵临城下之时,这些诸侯只会望风而逃。秘密切断我军补给线这样高明的计策,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
罗满知道郭罡就是玉旒云新收的谋士,相信此人计谋超群,但是一听到他这种出卖旧主子仿佛丢掉双破鞋子似的的语气就觉得此人非常讨厌,忍不住道:“郭先生,话也不能这样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这些人好歹也是郑国的权贵,拉帮结派的本事总有一些。我军打到他们的家中,他们暂时联合起来,又或者急中生智想出什么诡计,也未可知。”
郭罡道:“那么依你看,应该怎样?”
罗满道:“依我看,应该脚踏实地——先着眼于靖杨,攻下靖杨之后,以靖杨为根据地,再向前推进。这样前锋部队始终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可攻可守,灵活机动。如果需要支援,还可以从神女关调兵。石将军,你看呢?”
石梦泉盯着地图:“我也认为先锋部队不应该离开大部队太远。不过,一个城一个城的推进的确太保守,毕竟郑国自去年翼水一战后就已经实力大减,我军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抵抗。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先锋部队行进的速度不宜太快。我以为,如果后继部队的占领速度比先锋部队的进攻速度慢三个城池的话,先锋部队就应该原地整休待命。”
郭罡笑了笑,从案头的小香炉里抓了一把香灰,朝地图上一洒:“郑国大概就只有这一把香灰的兵力,现在分散四方。石将军说进攻速度和占领速度相差三个城池就要放慢攻势,老夫看还是太保守了。提高到六个城池也没有关系。”
石梦泉皱了皱眉头:“我素不喜欢在战场上冒进,以险取胜不如以稳取胜。”
郭罡道:“我有九成的把握,将军可以一路凯歌打进郑国,沿途几乎不会遭到任何的抵抗,就算不实行全面占领也不会出现造反闹事——这样还不叫以稳取胜吗?”
石梦泉冷冷的:“你说的时候是有九成,那只是你的估计。一件事到了眼前只会是发生或者不发生,不可能只发生‘九成’或者只发生‘一成’。我要对带出去的士兵负责。敌死一千我伤八百的事,我绝对不允许发生。所以,我宁可行军速度慢些,也不冒那一成的险。况且,攻下的城池已经失去了郑国官府的管理,若再无我樾军驻扎,难□□寇四起。这对郑国的百姓也太不公平了。”
“其实……”
郭罡还要再说,却被玉旒云打断:“就按照石将军的意思办。前锋部队行军速度由他根据前线状况灵活决定。大部队要紧跟在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占领区秩序。如果郑国地方官原先管理得好的,又愿意继续留任的,就让他仍旧治理,否则让当地百姓推举德高望重之人,与我军军官共同治理当地。”说到这里,看了刘子飞一眼:“严禁我军军官独裁一方,搜刮郑国财物,欺压郑国百姓。若有违抗着,不管是将军还是小卒,一律斩首。”
刘子飞知道她有所指,嘿嘿冷笑:“自然,遇到这样叫人看不顺眼的家伙,我也巴不得能砍了他的脑袋呢!”
玉旒云不理他,只是对石梦泉道:“你去吧。”
石梦泉抱拳:“是。”罗满、卢进和韩夜也都纷纷领命,然后一个跟一个退出去。
“小心。”玉旒云又说。
这是对他一个人,还是对大家?石梦泉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可是却见她的眸子看向自己的身后。便怔了怔,回身望去,见有一个边境哨兵正匆匆地跑来。
“启禀将军,不好了!”这哨兵上气不接下去地道,“郑军先发起进攻,向我们这边打过来了!”
竟有这种事?玉旒云一蹙眉。
郭罡道:“这不正好?他们等不及要来送死,我军还等不及要去靖杨过年呢——石将军,就交给你吧?”
石梦泉没有应他,只是又看了玉旒云一眼,她这眼神仿佛回到了过去每一次战斗之前:就交给你了。她是这样托付的。于是他再次顿首领命,接着转身飞跑出来。
石梦泉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冲锋——二皇子死后,靖杨指挥郑军的是谁?怎么打仗也打得毫无章法?他火急火燎赶到边境的时候,已经有一些郑军冲到了樾军的堡垒跟前。这些都是骑兵,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阵形,有些人连铠甲也没穿戴整齐,樾军一放箭,他们就直接成了箭下亡魂。石梦泉一壁叫健锐营和神弩营速速集合,准备进攻,一壁组织边境的富安守军抵抗郑军的冲锋。没得多少时间,这第一股冲锋力量就全部被瓦解了。罗满在城楼上望望,见远处边境线上还有些郑国步兵正在朝这边来。“这可真是奇了!”他道,“骑兵、步兵混在一起,这是什么打法?遇到这样的一群草包饭桶,难怪那郭先生说我们会一路凯歌。”
石梦泉也是满腹疑问:“他们何止步兵骑兵混杂,你看那些人连前进的方向都不一样——还有不少人是朝北方走的。北方是朱家坝,如果要从那里绕过我军的防线,也不该是这样乱哄哄明目张胆地冲啊!”
罗满道:“的确是蹊跷。将军,依你看郑军会不会有什么诡计?”
石梦泉皱着眉头:“莫非是在靖杨有所埋伏,故意要引我们轻敌?”
罗满道:“他们之前不是也曾把士兵藏在地道中?郭先生说地道一直连通到靖杨,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石梦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先等等看。”
于是按兵不动,静观边境上的动静。但见靖杨城中不断地有兵士涌出来,状似无头苍蝇。开始有许多都奔向富安这边,就被守军全数消灭。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转向北方,在苍茫的雪原上好像一群受惊的动物在奔逃。大概有一顿饭的时间,人潮达到最大,黑压压乱哄哄的一片,接着渐渐变少,过了三个时辰,已经只是稀稀拉拉的小部队。
“这样的跑法,我看靖杨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罗满道,“难道还能留下伏兵么?是不是再过一个时辰,我军就可以进攻靖杨?”
石梦泉望着雪地上零星的人影:“我实在摸不透他们在做什么。尤其是这些去往北方的人马到底有何企图……为保万全,我想,至少要等过了今夜,看看有什么动静。”
罗满道:“也是。不过……就怕那个郭先生又来罗唣。”
石梦泉道:“他来罗唣也没有用。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现在我已经领了玉大人的命出来攻打靖杨,那便已经是‘将在外’,玉大人也说如何作战要我根据前线情况灵活决定。不管郭罡说什么,我都不听。”
罗满觉得这话中似有他意,因问:“将军,这位郭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