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后没几天,康申亭接到了石梦泉的请帖,请他召集本地乡绅,再请上邻近县城的县令们,一齐来军营中赴宴。本来按照礼尚往来,这算是“回礼”,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上一回的接风宴闹得这样不欢而散的收场,他不得不多了一百二十个心,生怕这边也同样摆个鸿门宴给他。
到了城西的行馆里,乡绅们都已经就座了,顾长风占着两个主位的一个,石梦泉则不见踪影。康申亭小心翼翼地问一句:“石将军人呢?”
顾长风淡淡答道:“有人传了玉将军的军令来,他议完事就来了。”
康申亭看不出古怪,只好领着县令们序次坐下。顾长风即吩咐人上茶,副将罗满再三再四地道歉,说,军中不可饮酒,只好以茶代替。众人当然也说“没关系”,少不得赞两句“治军严明”之类的套话,缓和席间的气氛——各人的心里可都嘀咕着呐!
过了不多时,石梦泉果然来了,满面春风,跨进门槛即嚷道:“哎呀,康大人果真赏光来了,我就知道玉将军神机妙算,绝对不会说错!”
康申亭连忙率领众人起身见礼,又奇怪地问:“这和玉将军……有什么……关系?”
石梦泉笑道:“石某方才刚刚接到京里来的消息,玉将军算准了安平粮仓空虚,她早已派了人运送粮草跟随在我大军之后。这信差来到时,粮草大约已到了安平城外三十里的地方。”
康申亭狐疑地同各人交换了个眼色,道:“玉将军可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不过,这和下官叨扰石将军又有何关联?”
石梦泉道:“本来没关联,不过玉将军信里说,应该体恤康大人治理一方,劳心劳力,所以授意石某接到信后立即请康大人来营里吃顿饭,咱们这一顿饭吃完,粮食估计就已经运进城啦。”
康申亭愕了愕,觉得这解释实在有点牵强,不知石梦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陪笑道:“若真这么说,其实玉将军之外,石将军也是料事如神——玉将军的信未到,你的请帖已经到了下官的家中,想来石将军多年来追随玉将军左右,对于她的心思也摸得极熟了吧?”
石梦泉哈哈大笑:“玉将军是何等人物,她的心思我可不敢妄加揣度——康大人,请!”
宾主一番客套,终于都落了座。就有罗满指挥小校再上了一轮清茶,接着上菜——其实端上来的是一口大锅,分到各人碗中的只有稀粥而已。
乡绅与地方官员都皱起了眉头,顾长风却用比稀粥还淡的语气说道:“常言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又有道,不劳不得。顾某在户部枉做了许多年的官,居然让家乡的父老饿肚子,一时回来了,却连红薯也没种。今日能有口粥喝,已是父老乡亲对顾某格外宽恕了。”
谁不知他话里有话?康申亭等早就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去接他的茬儿。
石梦泉倒接过粥碗来笑道:“这样一说,我的祖籍也在南方七郡。我实在是应该回来种种红薯的,否则这一口粥我也受之有愧。”
在座官员以他品级最高,众人不买顾长风的帐,却得对他的所言有所响应,纷纷道:“哪里哪里,石将军追随玉将军左右,立下赫赫战功,而今玉将军派人运粮草前来,也该有一半是石将军的功劳,怎么好让石将军‘种红薯’?实在是说笑了。”
“呵呵。”石梦泉果然笑了起来,竟好像自己当真是在说笑一般,“大家请,喝粥,喝粥。”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的,实在闹不懂这耍的什么把戏。那家种罗汉豆的陈县令忍不住和家里酿酒的刘县令嘀咕:“不会就是拿我们来开开心吧?大老远的把人叫来……”
刘县令道:“谁知道。提防点儿是正经。”
正说着,门口一声笑:“哟,人都请齐了,怎么偏偏没有我?”
座中俱是一愣,见愉郡主一身水红色的春衫,领着穿嫩绿色衣服的娇荇跨进门来,主仆二人正好像绿叶衬红花,娇艳欲滴。众人连忙都起身迎接。
愉郡主“哼”了一声,径自走上前去,占了石梦泉的主位,道:“你们不要嘴里说欢迎但其实什么事都不想告诉我。连九品芝麻官儿都得了帖子,就没人来跟我说一声的,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郡主放在眼里?”说到这最后一句时,眼睛盯住了石梦泉,分明找他的茬儿。
石梦泉不和小孩子计较,道:“下官请各位大人来吃便饭,乃是因为庆祝玉将军接济南方七郡的粮食运到了。郡主金枝玉叶,恐怕喝不惯这样的稀粥。”
“谁说我喝不惯了?”愉郡主低头瞥了瞥粥碗,接着笑了起来,“你向玉旒云求救了呀?是不是你自己稀粥喝多了,肚子饿得慌,所以就求玉旒云运粮食来给你?而玉旒云多半又是跑去皇后娘娘跟前哭诉了一番,然后皇后娘娘就跟皇上说,赶紧运粮食来安平?”
席间传出了窃窃的笑声。石梦泉觉得这个郡主实在太叫人生厌了。
愉郡主却还接着说下去:“那你下面要做什么?听说是治蝗虫——要是蝗虫太多太厉害,你治不了,是不是也要传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回京给玉旒云,然后由玉旒云而皇后,由皇后而皇上,最后须得皇上下一道圣旨,命令蝗虫不得在南方七郡出没……”
她话没说完,底下的笑声已经爆发出来了,嘿嘿哈哈的,又相互劝着要忍住。人人面上表情滑稽。
石梦泉的嘴角动了动,几乎出言斥责,不过终于又没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慌慌张张摔进一个安平本地的护军来,急道:“不好了,康大人,有土匪进城了!”一语扫尽了玩笑的气氛。
康申亭变了颜色,沉声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我安平附近哪里有土匪?”
那护军道:“属下也不知是什么人,不过他们来势汹汹,好像从天而降似的,先有一群到总督府捣乱了一番,又来一批到了清凉山别墅,这会子第三拨人正在粮仓闹事呢。”
“在粮仓能闹什么事?”康申亭道,“连一粒粮食都没有。”
“本来是没有……”护军道,“不过,京里有人运了粮食来,已经进了城,也不知这时运到粮仓了没有……”
“这么快已经运到了?”顾长风很吃惊的模样,“方才还说有三十里呢!”
“的确已经到了。”护军回答,“小的本是城门当值的,是小的开门迎了他们,总有车百余辆,过了半天才都过完。然后小的换班,才下城楼,就见总督府的弟兄来求救,跟着是清凉山别墅的,再来就是粮仓的……”
康申亭锁着眉头,苦思了片刻,微微扭脸看了石梦泉一眼。
石梦泉道:“康大人莫急,我大军在此,岂容蟊贼土匪猖狂?要是劫去了京里来的粮食,哪好同玉将军交代?我这就传令下去,派精兵去剿匪抓贼。”说着,便招呼罗满。
“石将军且慢!”康申亭阻止,“安平乃是下官治下,倘若连这些流寇也对付不得,日后将军大军离去,下官岂非日日要坐卧不安?还是下官回去招集安平护军剿寇。”言罢,即告辞离席。
石梦泉追上他,道:“灭匪护民乃是我军人之本分。今就将此等匪徒消灭干净,决不给康大人留下后患便是。康大人顾虑什么?罗副将,传令!”
罗满道“是”,便即出门。康申亭急了,面色白里透青:“这……石将军,这……”
石梦泉好像隐隐含笑:“怎么?”
“哎,这有什么好争的?”愉郡主插话,“康大人是地方官,你的护军就去守护总督府和粮仓。石将军是朝廷的将军,就来看看本郡主下榻的行馆有何损失。本郡主的许多玩意儿都是皇上御赐,若被蟊贼抢了去,岂不是天威无存?”
“正是,正是!”康申亭不待她话音落下就忙不迭地附和,“郡主是金枝玉叶,容不得闪失。下官先去了。”再不给石梦泉打断的机会,夺路逃出门口。
愉郡主即乜斜着眼睛看面带怒色的石梦泉:“将军啊,你不会又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
石梦泉不理会她,和顾长风交换了一个眼色。
顾长风道:“石将军就点齐人马去吧,到了外面再随机应变不迟。”
石梦泉怔了怔:“也是。”和座中摸不着头脑的众人一拱手,恭请愉郡主出门。
愉郡主早就定下决心专门找茬,石梦泉说往东,她就偏偏要说往西。此时看到这个玉旒云手下的第一亲信板着脸和自己出门,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直和娇荇一处掩口而笑。可谁知一出行馆的大门,石梦泉就把手一挥:“随我来!”招呼着众士兵自己去了,根本就不把这郡主放在眼里。
愉郡主气得直跺脚,追上两步,道:“石梦泉,你什么意思?清凉山别苑不朝那边走。”
石梦泉根本不答,如同眼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只和一众手下在夜色里疾行。
愉郡主不由得火冒三丈,一径撵到他的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你找玉旒云向皇后娘娘告状,我就不会找我翼哥哥向皇上告状么?你敢在地方上胡作非为——喂!”
石梦泉等一行走得飞快,她很快就被甩下了,咬着嘴唇直发脾气,但旋即又追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玉旒云哪有这么神,晓得你没粮草呢?分明就是你派人冒充土匪,抢了康申亭的私粮。这会子被他撞破了,你怕他回去坏了你的好事,要带兵去杀他灭口——是也不是?”
脚步略一缓,石梦泉吃惊地看着愉郡主。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你那点雕虫小技,还能瞒过本郡主去?你要是不好好地听本郡主的差遣,我这就把事情嚷嚷出来,叫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哎哟!”
石梦泉已经将她逼到墙根儿上:“康申亭有私粮,你也知道?”
愉郡主傻傻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以下犯上,死奴才你不要命了么……哎哟……他是有私粮啊,要不他吃什么?”
“有多少,藏在哪里?”石梦泉示意手下把面无人色的娇荇也押住。
“我不知道藏在哪里……”愉郡主结巴了,“有多少……大概是四百万石吧……我听说的……不晓得……你……你要干什么?”
石梦泉低低重复了一句:“四百万石!”语气里听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沉痛,但接着就放开了愉郡主,道:“冒犯了,望郡主恕罪。”
愉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我恕你就怪了!”
可石梦泉不再理她,只吩咐士兵们:“走吧。”便踏着沉沉的夜露疾行而去。
娇荇直抚胸口:“乖乖我的好郡主,可别再去惹那姓石的了。玉旒云心狠手辣,她的部下也都一个模样。他们的眼里八成什么人也没有——您想,玉旒云连翼王爷都敢打呢,刚才这姓石的又这样对您……”
愉郡主嘟着嘴,皱着眉头,气鼓鼓愣了一会:“不成,我偏偏要惹他。倒要看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说着,将裙子一拎,迈步往石梦泉一行的去路追上。
娇荇无奈,也只好跟在她的后面。主仆二人走走停停,先到了安平护军营,又到了总督府,一直走遍了大半个安平城,才来到了含元仓的外面。
只见那里灯火通明,许多军士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看服饰,乃是安平守军。而所谓的土匪强盗,却不见踪影。石梦泉等都隐身在一条幽暗的巷子口,静观含元仓的动静。愉郡主和娇荇不敢贸然现身,只好在更远的地方眺望。
她们隐约地看见,康申亭领了一队安平护军正和守粮仓的兵士说话,也不知都讲了些什么,接着,康申亭就进粮仓去了,留下护军守卫在外。
愉郡主和娇荇互望了一眼:这都是什么古怪的事呢!
那边石梦泉却招手示意属下行事。他所带的都是军中前锋营的精锐,行动迅速在暗夜里仿佛鬼魅一般,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已全到了粮仓的跟前,也不见他们如何抬手动脚,那一队安平护军已经全数瘫倒在地。
“哎哟,我的亲娘呀!”娇荇低声道,“难怪玉旒云谁都不怕,这一伙人都是有妖法的!”
“闭嘴!”愉郡主踩她一脚,“跟着来!”自己已经猫腰朝含元仓跑了过去。
娇荇肚子里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上。等石梦泉的部下都进仓内去了,她俩也蹑手蹑脚跨进了门——看两边倒在地上的安平护军原来都是中了蒙汗药,个个睡得像是死猪,这才使两人心中对“妖法”的畏惧微微减少,手拉着手,在灯光昏暗的走道里前进。
没走得多远,听见前面一阵清脆的响声,好像谁把钥匙串掉在了地上,接着就听石梦泉笑道:“康大人,你也挺料事如神,玉将军才叫人把粮食运到了这里,你就来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