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回过神，敏锐意识到了这句看似平常的问话背后的试探。
派遣他跟着沈平澜去萍纺村一事，本就很奇怪。
助理不是猎人，没有太强的战力，本是不应该跟猎人一起出外勤的。
自己的顶头上司，总务部部长奚蕾作出了这种不寻常的安排……
奚蕾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心中警惕起来，面上则啃了啃指甲，似是有点后怕地道：“……还好吧，任务很危险，但有沈哥保护，加上我自己在污染治愈方面的特长，唔，比较‘偏’，用在战斗中有几分用处，还不至于拖后腿。”
说到这里，他很是坦然地抬起眼，与奚蕾对视。
奚蕾笑了笑，“小柳，你可能确实有一些当猎人的天赋，但你终归不是猎人，这一次的任务，你就安心待在后方吧，相信猎人们能够处理好这个大麻烦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上次两次行动合并的任务，你应该还有不少后续报告没写好吧？我就不多浪费你的时间了。”
接下来，她注视着青年礼貌地对自己道别，而后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奚蕾却没有着急离开这间临时会议室，而是静静坐在椅子上，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暗忖着什么。
柳易此人，过去的履历，以及到玉壶市后的行动，至少在她所看到的资料里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这个年轻助理给她的感觉就是，一切……平常。
但她不像那些猎人，那么相信自己的感觉，她是一个普通人，她在污染方面的天赋甚至比不过协会里大部分的公众助理。
能够坐到这个位置，都得益于她这颗能够敏锐处理信息的脑子。
而在注意到柳易的存在后……她的感性告诉她，这个人很正常，但她的理性，在看到种种资料后她大脑深处的某个声音告诉她，这个人有些问题。
这就是她特意安排柳易与沈平澜一同出危险的外勤任务的原因。
当然，这样的安排可能会让实际上没有问题的普通人送命……但是，既然要试探，那么就是有错误的风险的，不是么？
某种程度上，奚部长比协会里其他上层更为冷酷。
当然，试探的结果……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但貌似也不怎么妙。
她愈发确定，柳易并非寻常人……
但是眼下，显然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她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临时会议室。
她的得力下属早已在外面等待，她步履匆匆地沿着走廊向前走去，一面对下属吩咐道：
“最近多个城市包括我们玉壶市都汇报，网络上有一些异常信息在传播，疑似会引起异变者的污染深度快速加深，告诉信息员们，联络研究所的几个据点，准备开启联合调查。”
*
“我知道，诸位对于这次任务，其实充满疑虑。”
杜波依斯“啪”地合上笔记本，如此宣布道：
“探索空洞是一回事，但要想办法把空洞驱逐或者杀死，又是另一回事，有关后者，即便是我，不亲自进入实地，也无法给出明确的方案。
这次进入空洞的任务，我会携带新研发出的通讯设备，理论上，哪怕我们身处空洞内，新设备也能让我们保持与外界——此指四据点的联络，届时，我们将提供实时的交流与指导。”
说到这里，她看到猎人们神色略显激动——毕竟这种超远距离，并且相隔怪异身体的污染地区联络，可是前所未有的——又补充了一句：
“哦，不过，这个新设备只是‘理论上’能够实时联络，我不能确保它们在空洞里真的好用，但总归是一个小小的希望，不是么？”
沈平澜突然出声问道：“如果能够实时联络，谁会负责主导这次任务的实时分析？”
杜波依斯闻言，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笑容，笑容浅淡，似乎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意味，她回答道：
“——暗洞。”
猎人们又是一阵小小的激动。
沈平澜听到自己的队员戴晟终于压抑不住说话欲，小声对同伴们道：“暗洞是迄今为止准确率最高的分析师，前面两次超大型任务能够成功，都离不开他预言家般的指导，这一次有他来指导，我心中终于有点底了。”
张桓清笑道：“怎么，你之前不相信咱们的队伍能够成功完成任务么？”
戴晟撇撇嘴，“不是打压士气——但是，【移行的空洞】，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了，这种类型的怪异，我们经历的也太少了……”
在猎人们窸窣的交谈声中，杜波依斯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响指吸引回大家的注意力，说道：
“对了，在我出发前，暗洞还和我说了一条他的推测——但只是他的推测，他自己也不确定，你们要听吗？”
诺拉不耐烦道：“有屁快放。”
杜波依斯不生气，稍微正了正神色，低声道：“暗洞综合过去几次探索空洞的情报，以及民间有关空洞的目击报告与不确定真实性的传闻，认为我们这次进入空洞，这只怪异有很大可能，会让我们陷入一种彼此敌对的状态。”
这个推测令猎人们一静，沈平澜沉声道：“仔细说说。”
杜波依斯用一条靠下的右臂撑着腰道：“他怀疑前几批队伍会全军覆没，是因为空洞迫使他们内部敌对，从而分裂了队伍，也分裂了队伍的心思……除此以外，有关空洞的民间传说中，也经常出现把空洞比作‘角斗场’的形容。”
诺拉挑眉道：“既然如此，那我上次带队进去，怎么没遇到这种情况？”
杜波依斯眸光似是含了一分笑意，与她对视，“或许，空洞知道我们这群弱小而麻烦的人类会一直来骚扰它，它有意静默，想要仔细观察你们，也想要……等待更多、更强大的人类到来，届时再一网打尽……”
“这确实是一个应当警戒的点。”沈平澜出声打断，“那暗洞是否给出了解决办法。”
杜波依斯点点头：“当然。”说着，她将一张纸页从笔记本里抽出，递给沈平澜。
沈平澜接过纸页，看了几眼，又交给诺拉看了看，随即诺拉手指轻轻一划，纸页上燃起火焰，眨眼就成了灰烬。
策略性的资料，阅完既焚，避免留下破绽。
“如果没有什么还想说的话——”最后，沈平澜宣布道，“那就出发吧。”
杜波依斯将笔记本小心地收好，跟在猎人们身后，目光似是有些兴趣地在沈平澜、诺拉与芙洛拉之间徘徊。
助理们从总务部里探出脑袋，收尾人们从走廊里冒出一双眼睛，猎人们站在阴影里打磨着手中武器，监察部的员工们在后院的检查设施里观察着。
在众人的注视下，十四位猎人，一位铁匠铺匠人，一位收尾人，一位来自四据点的分析师，一共十七人，从猎人协会总部出发，前往距离玉壶市约四百公里的梅什尼亚高地！
*
柳易沿着阶梯走到四楼，还没拿出门卡打开家门，背后邻居家的门正好被打开。
他在玉壶市的邻居高飞雨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见到是他时立即惊喜地睁大了不太大的眼睛，招呼道：
“柳易，好久没见到你了！”
柳易也就不急于进屋，站在楼道上转身，靠着自家家门笑道：“是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吧，十天前我从外面回来，就发现你大门紧闭，好几天都没见到你出门……”
高飞雨挠了挠脑袋，板寸头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有点傻笑地说：“那倒也是，这几天猎人协会不是公开了新一批的档案吗？结合你之前和我说的，我脑海中立即升起了再做一期有关那个‘神秘异类’的节目的想法。
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到处搜寻有关这个神秘异类的资料，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然后熬夜写我的稿子，然后录音，剪视频……前天才搞定。
我本来想立即和你说节目的事，结果这两天你好像没回家，一直在工作，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柳易听到高飞雨说做了新一期有关他的节目，立即起了兴趣：“有关那个神秘异类的新节目吗？我想看看。”
看到青年一下子亮起来的双眸，高飞雨嘿嘿一笑，暗道他就知道这家伙会对神秘异类的主题感兴趣的。
高飞雨干脆将柳易请进门，他大步走向工作台上的一台笔记本，在电脑上操作几下，点开了他的最新一期节目。
一边操作他一边兴奋地说道：“柳易，你知道了吗？猎人协会给这个神秘异类取了一个代号，叫‘零号’，因为这是他们目前遇到的，与人类的交流欲望最强、对人类的态度最友好——哦，官方公布的资料不说‘友好’，而是说‘特别’——的怪物。
由于猎人协会的公众公开协议，零号在老城区内行动的部分资料如今已经在网络上公开，我就趁热打铁，根据上次协会在老城区剿灭白鸽教会的任务，做了第二期零号怪物介绍。”
他侧开身，将节目的评论区展示给柳易。
柳易走近一步，弯下腰仔细看去，这期节目的评论区已经有一万多条评论，评论数在他看的这段时间里还在不断增加。
显然，高飞雨的这期节目爆火了。
挂在最上面的第一条热评是一条态度激烈的抨击：
【一直飞、爱：猎人协会竟然放任一个怪物在人类城市里乱窜，而且老城区的那个怪物最终也没有解决，协会真是在走下坡路了！】
而下面的第二条热评，简直就是与其针锋相对：
【AAA宾馆王哥房间可预定：我就是老城区的居民，如果不是这次猎人协会行动及时……如果不是还有“零号”的帮助，我们的家园早已毁于一旦，我们这儿的住民非常感激他们！零号确实是个怪物，但它绝对不坏好吗！】
第三条热评则试图进行一些理性的分析：
【SEVENS：从过往研究可以看出，无论是异类还是怪异都大多具备高水平的智力，一些友好污染物的诞生也说明怪物是可以拥有类似人类的感性的，那么出现一只对人类较为友善的怪物，我个人认为不无可能。当然我认为零号的态度与其说是友善，不如说是有些好奇，就像猫总会好奇在自己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一样……此外，我一直想说，零号是不是对协会里的某些或者某个特定人物尤其关注？】
柳易拿起鼠标，将评论往下滑去，这显然不是一个和谐的评论区，针对猎人协会的行动，针对零号的存在，众人在节目底下争论不休。
【训狗爱好者：一只抓不到的异类到处跑，总让人觉得我们的生活正处于水深火热当中呢】
【夕白橙希：零号简直帅呆了好吗，不知道有些人在骂个什么劲】
【白鸽教会你倒了谁来毁灭世界啊：支持零号正义毁灭人类，人生好累，全死了算了】
【我是一只小小鸟：建议天天在网上骂猎人协会的人亲自来协会体验一下初级的猎人训练，亲自面对一只污染物都能吓得尿裤子的人，也就知道在网上冲锋陷阵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一看，零号帮了协会很多啊，希望它真的是一只好怪物吧】
【对齐颗粒度：零号的这些事迹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它看起来很像一个带点恶趣味的城市义警诶】
【白羽：将怪物当做崇拜，把恶劣事件当做谈资，现在的社会到底怎么了！一直怀疑有黑恶势力的资本在控制网络舆论，让社会堕落！】
柳易侧过头，看到高飞雨一副兴奋的样子，丝毫没有被恶评影响到心情。
对于这位心态很好的播客而言，评论是夸是骂无所谓，热度有了就行。
高飞雨说：“作为近距离与零号接触过的人，我还是很希望有更多人了解到零号的，我敢打包票，零号是一个对人类态度友好的怪物……柳易？”
他抬起头，看到柳易拍拍自己的肩膀，然后就转身往门口走去。
柳易扭头对高飞雨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轻快，“评论我大概看完了，节目我只能之后再看了，我从协会拿回来不少工作，得加紧做完。”
高飞雨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把柳易送到家门口，就回去了。
柳易背对邻居家的门，脸上的笑容不仅没有减淡，反而有扩大的趋势。
“姐姐……”
仿佛有一声呢喃在楼道里回荡。
青年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
长靴踩在梅什尼亚高地柔软的草坪上，沈平澜迎着从无尽原野呼啸而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