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浴还未开始,总归无事,三人决定去中心亭看看。
顺路赏花,于是沿途走得缓慢。
林月华抚过身侧一支垂花,花瓣舒展,娇嫩的浅粉色,从花心向外颜色越浓,五六朵挤在一处,清香扑鼻。
“这春带露开的正好。”
林月华轻嗅,夸道:“好香。”
喻崧也闻闻,欣喜道:“原来这花叫春带露吗,长得真好看。”
花如其名,花瓣上没有水珠,却鲜嫩得仿佛水汽萦绕。
林月华指尖抚过花瓣,低声道:“色泽明亮,形聚而全,薄厚均匀,无损耗无异味,入药最佳。”
不愧是皇家花卉,养得真好。
春生跟在后面,默默看她一眼。
喻崧惊讶道:“堂姐,你还懂药理?”
林月华开玩笑般道:“你难道以为我之前和叶盛说的久病成医是开玩笑不成?”
喻崧慌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堂姐好厉害,什么都懂。”
林月华也就是逗一逗她,于是笑道:“也就这方面略懂一些罢了。”
喻崧还是夸:“那也很厉害了。”
在她眼里,堂姐就是最厉害的。
林月华放开花枝,眼神温柔,语气无奈又亲昵:“就会嘴甜。”
喻崧挽住她的手,熟练地撒娇:“我都是真心话!”
……
沿途赏花费了些时间,等她们到中心亭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婢侍在沿路点了灯,烛火摇曳,光线朦胧。
还未到中心亭,就已听到亭内欢腾的笑声。
“好诗好诗!再来一首!”
“哈哈哈哈哈哈,倒酒!”
……
拐过假山,眼前兀的一亮。
约莫是大多数公子小姐们都在此处,所以这里的烛火布置的格外多些,简直把这一片区域都照亮了。
亭身四面围着竹席,竹席半卷,可以看见亭中男女分席面对面坐着,上首的位子空着,台中摆着一张案牍,案牍上放着水墨纸卷,应当就是他们作诗作画之处了。
此刻那案牍前正站着一位蓝袍男子,在他身侧有两位婢侍,正举着一副纸卷,其上隐约可见是作了一首诗,正向两侧的公子小姐们展示。
有一位婢侍在唱,声音清脆,盖过亭中嬉笑,在亭外也能听到:“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这应该就是那蓝袍男子作的诗了。
席间一位白袍男子笑道:“方二,作得不错嘛,今年可入闱了。”
那蓝袍男子拱手,嘴上说着“不敢当不敢当”,面上却是志得意满的笑。
确实是十分自信。
“那是方家二公子方谷枫,工部侍郎方滕之子,素有才华,也算小有名气。”
喻崧给林月华介绍道:“夸他的那位,便是三皇子杨濯了。”
林月华目光从方谷枫转向杨濯。
她之前已在林文修给她的名册上看过各位皇子的画像了,这会儿便很快就对上了。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眼,盯着人看时,仿佛有满心的真情都浓在眼里,可一旦垂下眼去,又显出一种无情的凉薄来。
林月华看了一会儿,突然叹道:“多情最是无情客啊。”
喻崧疑惑:“什么?”
春生却在一边突然道:“他杀过人。”
喻崧这下是惊讶了:“什么?!”
这是一种感觉,春生也没法和她解释,只道:“直觉。”
喻崧犹疑道:“他是皇子,可能下令打杀过几个奴仆?”
林月华却知道,春生说的杀过人,那必是亲手杀过,春生在这方面总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她看着杨濯,他曲腿坐着,左手搭在左膝上,姿势倒是十分豪放,不断有人向他敬酒,他便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上总笑着,看着没有丝毫的不耐。
演技嘛,谁都有。
这种笑面虎演技最好了。
林月华看了一会儿,无趣地移开了目光。
她也喜欢演戏,她对同行不感兴趣。
杨濯上首,坐着一名穿着金边黑袍的男子,剑眉星目,姿态大方。
叶盛就坐在他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和那男子说话。
“那就是太子杨端了?”
喻崧顺着林月华的目光看过去,肯定道:“是。”
大约是有叶盛在杨端身边说话的缘故,去找杨端敬酒的人反而比找杨濯的人少。
不过杨端看上去并不在意,叶盛在他身边神情激动地说些什么,杨端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也不说话。
这两位皇子是想比一比谁先醉吗?
把酒当水喝啊。
“他们在讨论你。”
?
林月华回头看春生。
春生盯着叶盛的嘴,平静地复述:“那个林月华,粗蛮无礼,还是个病秧子,她竟敢顶撞我,一点儿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太子哥哥,你下次见到她,一定要狠狠地责罚她。”
一字不漏。
喻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忘了对叶盛这种告黑状的行为表示不满:“春生姐姐,你这都能听到?!”
春生摇头,“不是听到的,是读唇语。”
她们不想进去受人瞩目的,中心亭外两侧连着供人歇脚的小凉亭,她们就在小凉亭内坐下了。
和中心亭隔着一段距离,那亭内又欢笑吵闹,叶盛也没大声嚷嚷,听力再好,也不可能从这众多杂音中听出叶盛的话。
喻崧惊叹:“好厉害啊。”
林月华笑眯眯的,“想学吗?”
喻崧立刻点头。
林月华指导她:“你说点好听的,让你春生姐姐教你啊。”
喻崧看向春生,眼睛亮晶晶的,满脸的渴盼,语调拉长:“春生姐姐~”
这种撒娇般的语气。
春生有点受不了了,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一瞬间有点想跑,但是好歹遏制住了。
沉默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我也是自己琢磨的,教不了你什么,只能和你说说我的经验。”
她停了一会儿,喻崧还是眨着眼睛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下文,于是她继续道:“与旁人说话时注意观察他的嘴型,把声音和嘴部动作对应,弄明白每个字读出来嘴部是个什么样的形状,然后慢慢练习就好了。”
这其实就是一个需要长期练习的技能,许多短句,像“我明白了”“我知道了”这种话,配合姿体动作,没有基础的人也能猜出来。
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有读唇语的天赋,只是需要刻意强化,才能达到春生这种效果。
“如果盯着旁人的嘴看觉得不适应,对镜说话,看自己的嘴也可。”
喻崧刚好在犹豫,说话时盯着别人的嘴可能会造成什么误会,听了这话一下子放下心来。
她握拳,像是承诺般信誓旦旦道:“我会好好练习的!”
春生欲言又止,她当初学唇语时是自己摸索,她师叔只给她下达了一个要懂唇语的目标,便让她自己努力了。
她的方法可能不适用于所有人,她不能保证喻崧真的能学会。
可是她说都说了,现在想要反悔好像也来不及了。
罢了。
学唇语是个长期的过程,喻崧日后和师姐应该会一直来往,之后要是有问题,她再教就是了。
春生还是垂下了眼,没再说话。
喻崧得了窍门,立刻就要开始实践。
她盯着亭内某一个人,跟着那个人的嘴型嘀嘀咕咕。
林月华撑着头,也笑着又望向亭内。
她突然问道:“杨濯下首那个穿着青衣的是谁?”
春生转头看去。
其实那位公子也很是瞩目。
他的瞩目不在于他身边围了多少人,恰恰相反的是,他身侧空无一人。
但是他又坐在杨濯下首,一个地位很高的位置上。
他端坐着,垂着眼,没有喝酒,也没有什么其它的动作,只是坐在那里,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淡然。
他周围的空旷与杨濯身边的人满为患简直是鲜明对比。
但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背挺得笔直,神色淡然,颇有几分世间纷扰与他无关的出尘之感。
喻崧脱离实践,看向那青衣男子,愣了一下,好像也是被他那无人问津的局面惊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道:“那是瑞世子。”
“瑞世子?”林月华疑惑重复。
喻崧先前向她介绍时都会简单带一两句背景,而这位瑞世子,竟只有这三个字。
春生却已反应过来了。
她到的早,收集的信息也就多些。
“杨瑞,前皇太孙,当今皇帝的侄子。”
林月华也反应过来了,她想到之前和喻霜聊过的话题:“杨德和娄瑜的遗孤,现在住在皇宫里的那位?”
“是,”喻崧点头肯定,又低声道,“宫里人好像都不太喜欢他,所以没什么人敢和他接触。”
这也是解释为什么杨瑞身边空无一人。
“兄长的遗孤,竟能如此受排挤?”林月华大胆发言,“这位皇帝好像不太称职啊。”
这也是喻崧想说的,不过她自己是不敢说的,这会儿听林月华说,立刻转头看了看四周,才小声道:“堂姐,你可别在其他人面前说这种话。”
但她自己又忍不住想应和:“皇宫里的腌臜事还少吗?谁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总归是一些争权夺势、你演我我演你的事。
春生没参与这个话题,她看着那杨瑞,露出思索的神情。
她觉得那杨瑞的身形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遇到过似的。
若是他能站起来,让她看个完全,说不定她会有点印象。
亭内,杨瑞本来心无旁骛地垂眼坐着,突然抬眼,向外看去。
周围一如既往的吵闹,没有人关注他,远处的小亭内有两位小姐坐着,看向他们这边,只不过看的不是他,而是上首的杨端。
其中一个,杨瑞是认得的,将军府的小姐喻崧。
另一个倒是个生面孔,和喻崧如此亲密的坐在一处,想来就是最近回京的那位林府的小姐林月华了。
林相的女儿,也对那个位子感兴趣吗?
果然还是权势最动人。
只是,他刚刚明显感受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素来被无视惯了,对视线就格外敏感。
四周一切正常,好像没有人在看他。
只能说明那人躲得快,这也没什么,反正以他的地位,被人看两眼,就算不爽,也做不了什么。
他也只是好奇,还有谁会对他感兴趣。
他重新垂下眼。
对他感兴趣,可没有什么好结局啊。
……
等天色慢慢暗下去,亭间诗也作过几轮之后,终于有婢侍来报,汤浴已备好,请诸位少爷小姐们移步。
于是众人都起身,往山上走。
临水行宫依山而建,在山腰开凿连池作汤池,从行宫到山腰修建小路,两侧树影憧憧,婢侍们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杨瑞在前方走着,突然回头一看。
他身后跟着的竟然就是那林府小姐林月华。
她好像本来是在看着前方安静走路,杨瑞的突然回头让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
杨瑞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林月华神情不变,只是眼神里露出疑惑,像是在问他有什么事吗。
杨瑞这才慢慢转回头去。
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