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明在乐薇公司楼下站到第五天时,前台又再用座机给乐蕴打了内线电话。
"乐总监,那个程科长又来了,"听筒里传来键盘打字声,"今天拎着个保温桶,说是家里炖的冰糖雪梨。"
乐蕴从设计部的铁窗望出去,程志明灰色的制服在前台的大门前格外扎眼。她转头看向正在打版的乐薇,后者正用划粉在卡其布上描线,铅笔灰沾在虎口,像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他又来了。"乐蕴不耐烦地对乐薇说。
乐薇的铅笔尖顿了顿。阳光透过窗外广告牌的红色横幅照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极了大学时程志明送的那条褪色丝巾的花纹。
"随他。"
铅笔在布面上划出尖锐的折线,像张被撕碎的结婚证。
——
程志明是趁前台不注意的时候走进来的。
当乐薇在开水房打水时,他突然从消防楼梯拐角窜出来。
"薇薇!"他抓住她拿着热水杯的手,蒸汽烫红了指节也不松手,"我托人问了,广州有家医院能做试管婴儿!"
乐薇看着这个与她相恋了七年的男人,他眼里的血丝像被暴雨冲垮的蜘蛛网。曾经她以为这网能兜住所有风雨,现在才看清不过是困住飞蛾的陷阱。
"试管?"她慢慢放下水杯在桌子上,"找谁做?你们单位医务室的小张?"
"我二姨介绍的护士,"程志明从人造革包里掏出张照片,女孩扎着麻花辫站在"计划生育光荣"的标语前,"她愿意帮忙,等生了男孩就......"
开水房突然响起刺耳的哨音,沸腾的水蒸气顶开了壶盖。
乐薇看着白雾里程志明变形的脸,想起上周退亲时程母说的话:"我们志明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啊。"
"程志明,"她突然笑了,"你记不记得你评上先进工作者那天,说最看不起你们科室主任抛弃发妻?"
男人的表情像是被人当头浇了盆机床冷却液。斑驳的绿漆墙上,他们的影子被水汽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乐薇看见自己的倒影正在冷笑:"你现在比他强在哪儿?"
——
乐家客厅的红色座机在周日清晨响起时,乐薇正帮母亲绕毛线。
"是老程。"乐正华挂掉电话后,五斗柜上的三五牌座钟突然走得更响了,"说志明在他们单位医务室挂葡萄糖。"
毛线在乐薇指间绷成直线,周蕙兰手里的竹针突然戳破了线圈。
上周菜市场,卖豆腐的老李也是这样伸着脖子问:"听说程家那小子要另找啦?"
当时她菜篮里的活鱼突然蹦起来,鱼尾甩出的水花精准溅在对方的确良裤腿上。
"老乐,"周蕙兰突然把毛线团砸进藤编筐,"你去给程家回个话,就说......"
"说什么?"乐正华摘下老花镜,镜腿上的胶布翘起个角,"说我们薇薇愿意当传宗接代的工具?"
乐薇看着父母像两株霜打的茄子,突然明白他们正在用半辈子积攒的体面,对抗某种更顽固的东西——也许是厂区广播里天天放的计划生育宣传,也许是老家来信里那句"你堂弟都抱上孙子了"。
"我去见他。"她剪断毛线,断茬像蒲公英般散落在搪瓷盘里。
——
程志明约在国营百货商场后的饮食店。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当年乐薇总笑他非要把小馄饨里的香菜全挑出来。
现在程志明面前摆着两碗馄饨,一碗飘着香菜末,一碗清汤——乐薇的口味他一直记得清楚。
"我查了资料,"他手边的《家庭医生》杂志翻到"不孕症治疗"那页,"北京有个专家,用促排卵药......"
头顶的吊扇把阴影切割成碎片,乐薇注视着汤面上漂浮的油星,那些光点正在一点点吞噬她的倒影。
"然后呢?"她轻声问,"等孩子上学填档案时,在母亲健康状况栏写'药物催卵后遗症'?"
程志明的筷子突然戳破了馄饨皮。馅料里的虾仁滚出来,像极了他们刚工作时在黄浦江边分食的那袋虾条——当时他指着江边的霓虹说以后要给她买能看到江景的房子。
"薇薇,我真的......"他的眼泪砸进酱油碟,溅起深褐色的斑点,"我可以写保证书,但今年是分福利房的末班车,我爸的劳模补助......"
"程志明,"她推开餐椅,"七年前你说要给我买蝴蝶牌缝纫机当聘礼,现在我才明白,你家要聘的是个能下蛋的母鸡。"
离开后乐薇没有回家,不想也不敢回去面对父母,她去了乐蕴在公司附近租的房子,进屋时看见 乐蕴正在厨房煮方便面,味精的香气飘满客厅。
看见乐薇来了,乐蕴往锅里加了一个面又打了两个鸡蛋,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谁心情不好,另一个就负责做饭。
姐妹俩默契地吃完面后,乐薇自觉去洗碗,乐蕴则趴在写字台前赶季度报表。
乐薇洗完出来看妹妹,却瞥见玻璃板下压着几张联谊舞会的门票。最上面那张印着纺织局团委的钢印,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张科长侄子,中专学历,急婚"。
"大伯母托工会主席送来的。"乐蕴把门票扫进废纸篓,"说这个不介意女方年龄大。"
乐薇从樟木箱里取出两瓶橘子汽水,瓶盖开启的闷响像某种压抑的叹息。
"薇薇,"乐蕴突然凑过来,汽水泡沫沾在她嘴角像撇白胡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偷用姑妈的胭脂抹脸?"
乐薇望向窗外的夕阳。十五年前她们用红纸染嘴唇,乐蕴把算盘珠子当戒指套在她手上;十五年后真正的戒指已经退回,而当年那个偷偷憧憬婚礼的小姑娘,此刻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平静。
楼下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乐薇看着程志明第无数次徘徊在小区门口的身影,突然觉得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陌生得像上辈子的遗物。
"关灯吧。"她拉上窗帘,把七年青春彻底锁进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