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如利刃般劈开阴霾,让白予简下意识眯起眼睛。
在阴暗的污染区待了太久,此刻连这灰蒙蒙的天光都显得过分刺眼。正想要抬手遮挡,却看见自己破损的手套上沾满了暗红色黏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眼前的C7区比任务简报中展示的影像更加荒凉破败。
曾经林立的厂房如今只剩下几根扭曲的钢梁倔强地指向天空,宛如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焦黑的混凝土块散落各处。断裂的钢筋从裂缝中支棱出来,在风中发出细微震颤声,像是垂死者的最后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混合气味:烧焦的塑料、锈蚀的金属,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味道。不知不觉间,已然黏附在鼻腔深处挥之不去。
紫黑色的浓雾虽已消散大半,但仍有粘稠的微粒悬浮在空气中,在阳光下折射出病态的虹彩。
作战靴踩过一滩反光的黏液,鞋底传来令人不适的粘连感。白予简低头看去,发现地面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胶状物痕迹。那些暗褐色的残留物形成诡异的放射状图案,中心点凹陷处还残留着未完全凝固的银蓝色物质。这分明是精神能量爆发后的特征性痕迹。
“滴——”
刺耳的电子音撕裂了废墟的死寂。
江恪手腕上的终端突然亮起。全息投影在稀薄的灰霾中颤抖着成形,显示出久违的定位坐标。白予简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手腕,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金属残骸。
那些腐蚀性黏液几乎将设备熔成了蜂窝状的废铁。
警告框突然弹出,刺目的红光在空气中炸开,将两人染得如同血人。
周临的通讯请求在投影中央疯狂闪烁,急促的提示音像极了心脏监护仪最后的悲鸣。
白予简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铁锈味和焦糊味的空气灌入肺部,灼烧般的刺痛从气管一路蔓延到胸腔。他下意识转头,视线却在触及江恪的瞬间凝固。
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意的脸,此刻白得近乎透明。
连惯常带着讥诮弧度的薄唇都褪尽了血色。
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在作战服领口洇开一片深色水痕,像是被雨水打湿的墓碑。
“江恪?”
白予简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
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位C级能力者正低垂着头,任由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抿紧的唇线。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起伏微弱,像是一具被抽空力气的躯壳。
让白予简微微蹙眉,伸手探向肩膀。
掌心立刻传来不正常的高热。
即便隔着作战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正不受控制地痉挛。骨骼在皮下轻微错位,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若一台过载的机器,每个零件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
江恪的身形突然一晃。
膝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栽去。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呕出一口带着黑红色星芒的血沫。那些细碎的光点在空气中飘散,如同燃烧殆尽的余烬。
对此,白予简的反应近乎本能。
他将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在对方即将撞上地面凸起的钢筋前稳稳托住了后脑。
这个动作让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甚至能闻到了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味的硝烟气息。黑发如瀑般散落在臂弯。发梢还沾着未干的黏液,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紫色光泽,像是深海鱼类的鳞片。
向导缓缓屈膝,带着昏迷的搭档靠坐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废墟上。待指尖解开领口、触到颈动脉,立即感受到皮肤下紊乱的脉动。
是精神力透支导致的常规性昏厥。
但情况远比这更糟。
腰侧的旧伤完全崩裂,暗红的血迹在作战服上洇开一片。而那些原本暴走的黑红能量虽然已经消散,却在皮肤表面留下了蛛网般的暗纹,如同某种寄生植物般缓缓蔓延。
白予简垂下眼睛,浅灰色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浅淡阴影。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将叹息化作一缕温热的气息。
他抬起江恪的手腕时,终端投影在两人交叠的衣袖间投下斑驳光影。
那一瞬间的犹豫几乎微不可察。指节微微绷紧,指甲边缘泛起淡淡青白,像是要把什么情绪生生掐灭。
然后,按下了接通键。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周临的嗓音透过终端炸开,仿佛金属刮擦玻璃般尖锐,刺得人耳膜生疼。
下意识偏头,将终端拿远了些,也仍能清晰听见对方愤怒的咆哮声:“运输机坠毁后就全员失联,现在才突然冒出来?知不知道监察处已经准备把你们列入阵亡名单了?!”
白予简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呼吸节奏。然后微微低头,银灰色的碎发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瞳孔中一闪而过的暗金色流光。
“报告教官。”
声音不疾不徐,维持B级向导应有的平稳。
“我们因坠机事故陷入昏迷,刚刚被地面震动惊醒。”每个音节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仿佛在背诵某份标准报告,“在撤离过程中感知到东南方向有S级精神威压,所以立即转向相反方向。”
“就凭你们?能从S级异变体手里逃脱?”
冷笑声夹杂着电流杂音传来,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嘲讽。白予简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正透过监控屏幕投来轻蔑的目光。
“B级和C级的组合能全身而退,还真是奇迹。都能刷新塔的纪录了。”
对于这种不轻不重的话语,白予简甚至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只是余光扫过身后幽深的通道。那里隐约传来黏液蠕动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生物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爬行。
“可能是其他高阶组合正在牵制它,我们才得以脱身。”一边面不改色地扯谎,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一边用脚尖轻轻碾碎地上试图蠕动的黏液残渣,使之化作一滩无生气的透明液体,“但现在江恪因途中多次与胶状物交手,精神力消耗过度,已经陷入昏迷。”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秒,目光落回到臂弯里那张苍白的脸上。
“我一人无法搬运他,请求支援。”
通讯那头突然陷入沉默,只有电流的“滋滋”声证明连接尚未中断。
白予简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终端边缘。
以总教官的权限,周临此刻一定正在调取江恪终端里的生命体征数据。心跳、血压、精神力波动曲线,无论哪个数字,都能验证自己方才说辞的真实性。
背景音里传来模糊的争执声,忽远忽近:
“……又是这对麻烦组合……”
“但按规定必须……”
“见鬼的规章制度!”周临突然拔高的声音刺破电流杂音,“让B/C级掺和A级任务,这不是存心添乱吗?”
同时响起的,还有通讯器被重重砸在桌面的闷响、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最后是周临从牙缝里挤出的答复:“坐标已锁定,待在原地别动。”每个字都像是被硬生生嚼碎了吐出来,“如果让我发现你们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威胁的尾音拖得很长,最终被粗暴的切断声取代。
在通讯彻底中断前的刹那,白予简还听见他对身旁人低声咒骂:“……早晚要把这些不守规矩的废物清理干净……”
通讯切断的瞬间,终端投影化作细碎光点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
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又消散,白予简这才惊觉作战服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湿冷的布料紧贴在后背,刺骨寒意顺着脊椎攀爬,让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肩线。
放下手腕时,他的目光落在江恪脸上。即使在昏迷中,这人依然紧蹙着眉头,眉间那道细纹深得像是刻进骨子里。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而嘴角残留的血迹格外醒目,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白予简下意识抬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住。
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拭去那抹鲜红,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如同落日最后的余晖。
“连监察处都惊动了……”
他低声自语,后半句话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远处传来飞行器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
那双浅灰色瞳孔在看清天际线的黑点时瞬间恢复清明,所有犹豫和疲惫都被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来。
白予简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远不止是简单的任务汇报。那些看似标准的检查流程下,藏着多少试探与怀疑,又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而此刻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将是所有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