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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贰陆:君王惜才遗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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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难平——仿佛栽树一般,他把经天纬地之才一点一点揉成春泥,培进了念尘的魂骨中。

念尘接到监国御旨的那天,双手捧了个盒子便赶往孟先生府邸。这盒子是紫檀打的,他亲自去挑的料子,细密的脉络粗略绘出天然的麒麟纹样,他一眼相中,买回去特意找匠人学了几日木工才做出来。

先生清贫,宅子隐于寻常巷陌,门前三棵柳树也长得病病歪歪。

“臣恭贺殿下。”他虽这么说,面上却一丝欢喜也无,只有平静无波的释然。

分明他未至不惑,却好似已然把这一生走到了尽头。

念尘新登高位,少年意气,自不作多想,鞠躬双手奉上那个盒子,郑重其事地打开,朗声道:“先生传道之恩无以为报,今奉香数两,以表微意。”

孟先生那年初入仕,常被人赞有王佐之风,故而又被称作“小令君”,只是他为人清正、不善奉承,以致仕途平平,再后来一门心思只在教导念尘这件事上,于朝政并无建树,这个称号便再无人提及了。可念尘觉得自己如今得了监国之权,自然印证了孟先生的王佐之才,一心要替他正名,便装了这一盒荀令十里香,希望他往后留在自己身边施展抱负,再不必这般愁眉紧锁、自苦度日。

握兰含香,趋走丹墀,惊才殊俊,奏事明堂。

昔年踌躇满志的少年郎,马蹄踏花入梁京,回想自己寒窗之苦,为的不正是这样的场景?

孟先生望着盒中青黄润泽的香丸出了神,久之颤着身子低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他的头也越仰越高,最后他一个不稳仰面跌倒在地,念尘赶忙扔了香盒要去扶他,才惊觉他泪流满面,已昏死过去。

这盒香,也许来得太迟了。

孟先生疯后,念尘待书堂的各位翰林士人谦和有礼,却再没有正式拜任何一位为师。

第二年他封王开府,也是这一年狄戎南下来犯。

那年冬天朔风凛凛,他总要议事至入夜时分。雪夜难行,马车上要打两盏灯才照得清路。一日他累得在马车里倒头就睡,蒙眬间听得车夫一声惊呼,一个激灵起身掀开车帘,见那灯火明灭照得府门前卧着什么东西,立刻提了灯下车查看。

靠近了看着竟像是个人,身着官服,却被急雪覆盖,辨不出品级。

念尘惊得回身想喊人来把他抬进去,却踢到了同样覆于雪下的一件东西,四四方方的,发出闷响,于是俯身去拂开那些雪,露出一截灯火下泛红的紫檀木,浑然天成的麒麟纹样。

他吓得跪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拨开那些覆在那人脸上的雪,果然看见一张清隽儒雅的脸,眉目安详,唇角含笑,似刚刚入睡而得了好梦。

早已僵硬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卷文扎,和那檀木香盒一起被紧紧抱在怀里,甚至还温着。

车夫是第一次见到念尘嚎啕大哭。

若说先生还疯着呢,这么个疯了快一年的人,收拾齐整来见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卷呕心沥血而作的伐敌平乱之策,只为答他赠香之意。

可若说他神智清明呢,分明已经到了他府门前,却不叩门通传,就这么揣着怀中物如珍似宝,痴痴坐在雪里等到死。

那时念尘与献帝仍旧亲近,失了先生郁郁难平,在御书房议事时没忍住,又哭了出来。

献帝也怅然喟叹:“孟郎有八斗之才、心志清远,只是过刚易折,他不适宜在这样乌烟瘴气的朝廷里为官。可我又实在爱惜他的才华,不愿见他明珠暗投,故而让他来教你——他是我独为你选的。”

“可他心中期待的赠香之人,是父皇,不是儿臣。”

献帝便拿袖子掩了面,良久拿下来,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点头笑道:“我知道,可世事总与愿相违,于他如此,于我亦如此。”

孟先生不喜欢辛稼轩,却常常念他的词。

有一年重阳,念尘带了几束茱萸去看他,发现他在门口侍弄那些病柳,笑道:“宫中花匠精于此道,必有些种树妙方,回头我向他们讨教一二,再来告诉先生。”

孟先生也笑:“也好,待我去书架上取两本兵书,劳殿下替我送去以表谢意。”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做东家种树书。

孟先生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韧如其人,念尘得他真传。

而他这绝笔的平戎策末尾,许是因为心神激愤,笔划龙飞凤舞,横似剑舞,捺如金钩,给了念尘最后的告诫。

“臣少年入仕,自诩书读万卷而未践一策,每嗟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然臣愚而不知变通、痴且刚愎固执,枉活数十度春秋,临终方悟自己生平所学乃治盛世之策,而今内有虫蠹,外有狼虎,是何盛世哉?当下时局,常中尸位素餐,腐贪难净,又权臣当道,欲使天下改姓;莽中群雄并起,善恶难分,不拘律法,不从圣命;而狄戎蓄兵多年,锐不可当,朝师蠹腐之梁,必失城大败。常为头疾,莽为骨疽,又兼狄戎金创,天下倒悬如垂暮老叟,沉苛尪羸。金创难避,然止血即愈;头疾难痊、骨疽将溃,宜两处同治,不可偏重。君主谋臣使何名策,不过药膳糜粥之养,假以时日,许得调和安治;然今老叟时日无多,行将就木,自当施猛药厚味,险中求生,若不成则天命使然,又奚惧哉?

“猛药偏方之效,不在君臣清正,而在佐使偏门,故治乱世亦当如是。臣迂腐之儒生,自命清高端方,以此旧道授于殿下,误人子弟,罪无可恕。臣此生无为而终,然殿下来日方长,愿听采此言。”

念尘听了,采了,发觉从前学的治世本领只能用在常中,于是琴絮被遣嫁后,他正好弃了一切,入莽中闯荡。

他在泺城山间遇见文甫的时候,恍然以为看见了孟先生。

同样丰神俊逸,谦谦公子,怀才如瑾瑜,踏雪来寻他。

“在下岳阳刘文甫,草芥微命、无用书生,但甘为殿下驱驰,以兴大业。”

念尘热泪盈眶,一席话也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对着那白雪茫茫中不甘的一缕清魂:“先生何必自谦?怀此良才如美玉,却屈居此地,实在可叹。”

也即是那日他决定了,阁名便叫萦雪。

文甫初入阁时,青龙对他颇有微词,曾进言于念尘,道此人背弃先主,行事阴诡,难保不会背弃他。

可念尘只是笑着摇头道:“他弃我而去,必定是我够不上他心中明主之位,故而是我不配兴心中大业,死不足惜。至于行事阴诡,便是猛药偏方,你我行于莽中,如何能不以此防身?”

日久见人心,文甫熟读兵法,运筹帷幄,数度以奇招致胜,这才叫诸人信服。

念尘甚是欣慰,定阁于京郊时,特地奉他为仲裁,阁中大小事务皆可由他过目定夺。

他只知道,自己决不会再让才士抱憾而终了。

有人在身边坐下,榻上的新棉垫子被压得塌了下去,念尘猛地睁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睡到了掌灯时分,想起胡御医先前说了句“此药安神助眠,殿下莫要贪睡”,觉得很是无奈。药浴早就撤了,头疼也消失无踪,他的一头乌发蜷曲着直垂到地上,已经在炭盆边烘干,带着沉郁的药香,清苦而冽。

念尘久睡恍惚,见来人身量清癯,愣愣地唤了声:“先生。”

来人一愣,轻嗽两声,伸手去把他的头发捞起来,道:“阁主折煞我了。”

念尘坐起身来定睛一看,果然是文甫,见他形容憔悴,不由问道:“斐伭,你为何来了?”

文甫道:“原只是想送信来,然而千言万语实难以信尽述,所以请凤歌的人带我来了。”说着打量了一下殿中四角,笑道,“宫中辉煌,我还是第一次见,终是有些胆怯。”

念尘起身,见面前几案上已摆了青炉烹茶,便信手坐直,道:“何事要你亲自来说?”

文甫给他倒了杯茶,低声道:“凤歌同我说了舒姑娘的事,舒姑娘虽有合作之意,阁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应当使些手腕牵制她。”

“赵息?”

文甫点头:“文侯还是京南赵小侯爷之时,亦是元禧五公子之一,‘六岁黄口,千篇万言,吟诵如流’,曾为今上谋得储君之位建言献策,却终生不仕。”

许是因为梦见昔年旧人,“终生不仕”这四个字如炸雷一般,震得念尘垂眸苦笑,道:“你记得我曾同你说,我早年有一位先生,与你很像?”

文甫摆弄了一下袖子,取下腰间坠着的荷包,打开给他看:“阁主赠香时告诉过我,我便以孟先生为勉,尽心尽力,不敢懈怠。”

“斐伭,我于雪夜失去恩师,却于雪夜得了你。”念尘望着那些黄绿的香丸,轻声道,“我知你不愿将昔日之事告知,但我信你,便是因为自己不愿再让任何有志之士冻死于报国无门之雪夜。无论已往之事如何,无论将来之事如何,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信你。”

文甫怔怔地望着他,双唇嗫嚅:“阁主……”

“凤歌同我说,你听闻我受伤之事心急呕血,我便知你仍忧心憧憧,想取信于我。”念尘执起他的手,容色诚恳地与他四目相对,“你自入阁以来,从未真正认为我全然信你,故而总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你担心我不信你,可这又何尝不是你对我的猜忌?”

文甫甚是动容,反握住念尘的手,平时清润温和的声音如风撩静湖,起了涟漪:“我不比青白朱玄,有一身武艺可为阁主拼命,又是半路背主而投,故而总惴惴不安,事事盘算,但求百密无一疏。”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夜宴此事是我过于轻敌,受伤是为施苦肉计,你又何必自责?何况你提早让如卿带人来接应,这才能及时止损。”念尘叹了口气,“这些话我本就想当面对你说,让你少些忧思,好生将养,可这边又有这样多的事要你费心去探查。”他笑起来,拍着文甫的肩道,“简而言之便是三字:你放心。”

文甫想起中秋夜那个梦,泺城郊的半山腰,面前的青年拔剑杀了他,雪满山,血殷热,历历在目。

自己究竟不曾坦诚相对,而他知道,却不在意。

文甫几次开口却欲言又止,最终双目湿润地垂下头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奇也怪哉,我竟能见斐伭流泪。可惜凤哥儿瞧不着,他老说你是琉璃做的,体弱易碎又剔透淡漠。”念尘玩笑道,“原是我不好,你本来有正事要说,倒让我把话岔远了——你说赵文侯昔年也是才俊,然后如何?”

“凤歌总喜欢说些昏话。”文甫笑着叹了口气,眼中泪光消失,又恢复成平时波澜不惊的模样,“文侯郁郁不得志,但与夫人教起独子来倒很是尽心。今日听凤歌说起昨夜之事,我特意去寻了这位丝竹墨客与友人拾掇的文集来看。西泠花诗节名动天下,那边绮丽纷靡的文风在梁京也盛行,我知阁主瞧不上这些舞文弄墨的贵公子,但赵息此人诗赋中自有杜工部之风,高妙豪逸兼藻丽隽洁,悯国难而怜民穷,不落窠臼。年初时殿下与我谈及此人时,我言语放肆轻慢,到底是我未曾了解详实便口出狂言,实在无风度可言。”

念尘见他说起赵息时眼中明亮有光,打趣道:“难得见你对谁有如此赞誉,看来是阁中只你一人善文工,知音难觅。”

文甫面露愧色,谦逊道:“我于这诗文上并没有什么建树,不敢自称赵小侯爷知音,只是想若阁主愿助他入仕,也许能圆文侯夙愿,亦对阁主有助益。”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且舒姑娘……”

“只是他虽通文墨,却未必有治国良策。”念尘笑着打断他。

“文侯昔年便是济世才俊,教出来的独子定然也通兵法律策。”文甫摇头道,“何况他工文墨便善诗书,工丝竹则达乐律,自是天资聪颖。即便文侯忌讳昔年之事,未将毕生所学言传身教,赵息已有济世之心,若殿下奉其为座上宾,将心中所图告知,他要学这些,自是信手拈来,朝学而夕达。”

“你既这样说,我便照做。莽中得你,常中有他,则头疾骨疽皆可医。”念尘拿起壶给两人的茶盏添至六分满,举盏敬他,“只是斐伭,你终究与旁人不同。”

文甫双手举盏,动容道:“阁主厚待于我,日后天下群英入帷幄,望殿下亦如此厚待于旁人。”

这话说得短命不祥,念尘很是忧愁地望去,却见他面色欣然如常,便不再多言。

两人碰盏,以茶代酒饮尽杯中物,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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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君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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