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言遭了大难呵。”
兵士不忍,劝道:“望公子先忍一时之痛,随我去湖畔见了慕容公,便出城去金陵罢。”
慕容翎摇头,冲他拱手行礼道:“足下有妻小家人,切莫教我连累了。望切记,是我半道上劫了足下,以亲眷性命要挟足下带我入城,可足下认出我是举国海捕之慕容翎,便要揭发我。”他说着取下马鞍袋中的水囊,打开鞠了一捧水将自己面上的泥灰洗去,露出那张清朗隽秀的脸,对着目瞪口呆的他粲然一笑,“足下帮我入城,这份恩情我自当回报——这文牒上写‘首告赏黄金百两’,还望笑纳。”
不等兵士反应过来,慕容翎拉起他的手抓在自己衣襟,怒目高声道:“你胆敢出卖我,便不怕一家老小都死于非命?”
守城的戍卫闻言皆惊,回身拔刀而至,见此情状不约而同地望向一旁张贴的文牒:“慕容翎!”
慕容翎便将面前兵士轻轻一推,转身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跌坐在地上的兵士愣了半晌,忽地放声大哭,久久不能言语。
杭州的民众虽因先前慕容沛死得悲壮而渐渐偏心于锦庄,为官者却还为着养了一家老小的那口皇粮不得不认真办差。慕容翎现身一事很快便引出数百官兵出动,把刚出来游玩的百姓驱赶回家,敲锣告知宵禁,更有刀斧手和弓箭手骑马巡街,四处搜捕。
纵使慕容翎如何身法卓绝,经历了这些天的奔波,再加悲愤惊怒,早已困顿不堪,从屋瓴落下来时不慎被一箭贯穿左肩,血流如注,晃神跌落在地。
他折断露在外边的箭身,只想起他及冠那日跪在祠堂内面对着先祖牌位,慕容沛站在他身后低声道:“勿论旧朝先祖何如,我金陵慕容氏自太祖开元来,世代忠君,从无二心。你既为我慕容沛独子,今日入宗祭祖,当立誓此身唯君命是从、此生唯死国而终。”
“‘唯君命是从,唯死国而终’……”他喃喃低语,忽而笑起来,“父亲自未背此诺,然此君此国,又当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金陵慕容氏么?”
那戴盔披甲的兵卒纷乱踏在地上的脚步声、时高时低的呼喝声、雀鸟被惊起的振翅声,似乎都被一阵夜风刮近了。
慕容翎靠在墙根,笑着闭上眼,越发觉得精疲力竭,再难起身。
他已经能闻到湖水潮暖微腥的气味,可西湖这样大,他终究是无法到达那一处坟茔了。
“你是何人?”
恍惚间听到女子的声音,慕容翎吃力地抬了抬眼,却终究只是模糊地看见一青衣女子手持纸灯站在他面前。有佩兰清荷的香气,和湖水的潮气、他的血腥味混在一起,他便又笑了,安然地闭上眼,意识渐渐消散。
昔闻孟婆有三姝,袅袅婷婷当如是。
若得死在此处,总也好过含冤被斩……
“怜儿小姐,前边有官爷叩门……呀!”身后有小丫头惊惶失措地跑来禀告,看见倒在这里的慕容翎吓得尖声叫出来。
影怜身子一凛,端详着慕容翎的脸,很快皱起眉来回头道:“你叫两个妈妈拿两床被子来,把他兜了搬进我房里,你自己再去拿绒毯来铺在地上,再把亭子里的小案搬到这边,酒也摆上。”
“可小姐……”
“你照做便是,麻利些,否则这府上所有人都得死。”
影怜说完便把外裳轻轻扯了一下,步子歪斜往外走了。
叩门声又急又乱,影怜打了个呵欠,扬手让守在门口的妈妈开了门,乜斜着眼瞪着门外的官兵,冷声道:“好歹官爷是西泠混了好些年的,不知冷烟苑的规矩么?”
为首的小队长见到她愣神片刻,看了看头顶的匾额,便拱手道:“苏姑娘见谅,我等追查要犯,秉公办事,并非存心搅扰。”
“来我这找要犯?”影怜扬眉笑道,“莫不成这要犯是女子?”
“非也,是金陵慕容翎。”队长说着也面露愧色,又拱手道,“我亦知晓从花娘子在时,冷烟苑里便从不留男子,只是先前追捕时有人亲眼目睹那要犯中箭后往这一带逃了……”
“慕容公身死那日官爷可在场?”影怜打断他。
队长目光闪烁道:“在。”
“如此,官爷还要继续追捕慕容公独子?”影怜正色问道。
队长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三四人,叹道:“姑娘之意我等又如何不知,可我等既领了这小小官职,如若抗旨违令,一家老小也性命不保。”
影怜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门前的灯火叫夜风吹了两下,映得灰黑的影子也摇晃起来。她叹了口气:“那夜六月飞雪,冻坏了我后院的花,今日本想举酒祭诔一番,教各位官爷搅了兴致。”她抬眼冲队长客气地笑了起来,嫣然出尘,侧身请道,“官爷既奉命搜查,我一小小女子自然不能违抗。只是府上确实没有官爷要找的人,何况天色既晚,冷烟苑中尽是女子,官爷们若鱼贯而入也实在不成样子。还请官爷体谅,莫要让这么多人入府搜查。”
队长又叫这笑容晃了一下,愣愣地拱手俯身谢道:“谢姑娘允准,我自己寻一遍就是,自不会损了姑娘清名。”
影怜便欠身行礼:“多谢官爷,请便。”
队长在院内匆匆转了一圈便回到门前,对影怜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苏姑娘勿怪。”说着向仍候在门外的几人大手一挥道,“未见异状,去下一家探探。”
他站在那里待那几人领命撤了才回过头来,轻声对影怜道:“今日寻不到慕容公子,想来明日是要往城外搜查的,但也难保不会有人再来这一带探看。”
影怜心中一颤,杏眼圆睁强笑道:“官爷这是何意?”
队长便正色道:“望姑娘天明前差人将后院墙面沾染的痕迹清理干净,免受牵连。”言讫又从腰边解下一个小布袋,掂了掂有瓷瓶轻触之声,道,“箭伤难医,如今城中医馆应当已受官府照会,医师不得随意出诊,姑娘府上或有更好的金疮药,但还请留下此袋以防万一。”
影怜起先还在强装镇定,但看到那个布袋的时候心下倒清明了,望着他俯身行礼道:“多谢阁下。”
“望姑娘小心官府,亦要留心萦雪阁。萦雪阁主乃当朝七皇子,听闻阁中四首之一的青龙日前已在扬州城内,他知公子现身定会有所动作。”队长又拱手弯腰道,“若有何事,姑娘可将门前右侧那盆玉茗探出的新芽指东,届时自会有人上门。”
影怜扬眉:“待过了这一阵,你们难道不会将他带走?”
“少主说了,是去是留,让慕容公子自己选。”队长笑道,“我该走了,不然他们要起疑了。”
影怜便又行礼道:“官爷好走。”
待人离去,身旁的妈妈立刻手脚麻利地关上门,急道:“小姐,你……”
影怜抬手打断她:“刘妈妈,你方才也听到那位官爷说了什么,请你和方妈妈一起去清理清理吧。”
刘妈妈便叹了口气:“当年种种早已随花娘子去了,与姑娘实不相干,姑娘又何必为那慕容公子犯险?”
影怜便转身,抬头看了看星河横亘夜幕,笑道:“若我不是为着花娘子呢?”
说罢也不等刘妈妈再回什么,快步走到自己房中,将布袋交于正帮慕容翎止血的老妪,柔声道:“张姥姥,烦请您看看这些药可还用得上罢,若用不上,也只好给蔚山传信了。”
张姥姥虽上了年纪,手脚却还很利索,看见布袋里的药瓶倒是惊得双手难得地一颤,抬眼道:“这是……”
影怜在窗边的绣榻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在窗台发出“笃笃”的声响。她冷着脸盯了窗上悬挂的小小琉璃灯好一会儿才回道:“锦庄人给的,他们会护着冷烟苑。”
张姥姥心下了然,叹了口气道:“公子伤得不轻,为防有失,还是应当飞信去维心阁。”
影怜望着那琉璃灯出神,似乎也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良久转过头来,问道:“张姥姥,这天要变了,是不是?”
张姥姥愣了一会儿,垂眼笑了笑:“也许是,也许不是。”
影怜又开始拿手指敲着窗台,也笑起来:“我倒真希望这天翻个个儿,那才痛快。”
她说着,目光盯在床榻上慕容翎的脸上,喃喃道:“那文牒上的像画得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