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达到了。
霖若垂头用鞋尖去踢开几粒灰白的小石子,回道:“是若儿对娘亲为数不多的印象了。”
“多谢你。”南昕王似乎这么呢喃了一句。
他长出一口气,问道:“程先生该来了罢,快五月了。”
两人隔了一排树篱,也隔了一棵两丈高的苦楝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有淡香的紫花簌簌落下,擦过霖若的脸颊,竟火辣辣地疼。
春日里有二十四番花信风,初梅终楝,如今这些细碎的紫色小花慢慢凋零,随风而逝,也带走了最后的春意。
霖若莫名觉得窘迫,勉强笑起来也甚是苦涩:“是该来了。”
“我以为今年寿辰,她总不该错过,果然是个天性散漫的人。”南昕王说着笑起来,轻轻在门上叩了叩,“好了,你快去歇下罢。”
霖若“哎”了一声,转身却见一袭白衣飘飘然如姑射仙子,带着随风而来的杜若香气,落在那棵苦楝树上,轻飘飘地抖落一阵芳馨的烟紫花雨。
南昕王抬头去看那个素白的身影,后者也倚着树回望,星光下的两人相顾无言,直到来人缓缓地叹息道:
“翊安你瞧,花又落了。”
声音清冷空灵,飘渺如从天外传来。
山中人兮——
——芳杜若。
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裳,披发跣足,深深地看了霖若一眼,满脸温柔的笑容,眼眸清澈如水。
她张了张口,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很好听的声音,暖暖的——却为什么带了哭腔?
然后女子慢慢转身,走向边上已等候多时的持棍棒直立的家丁们。
手起,棍起,人起。
手落,棍落,人落。
青丝白衫纷飞的样子像极了夏日粉白的蝴蝶在舞动,可是——
鲜血喷出来,洒了一地,星星点点。
“娘!”
霖若尖叫着坐起,满头细密的汗珠。心口疼得仿佛有一万只蝼蚁在啃咬,密密麻麻。她紧紧攥着衣襟,纤细的指节都攥得发白,生生把痛吟忍了回去。
是啊,今夜是新月,她的蛊便该在这几日发作。
“发作了?”
杜若香气幽微,空灵的声音响起,纤白的手轻轻按上霖若的太阳穴,柔柔地按着。
“师父,师父……”霖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唤她,每出一次声,心口便阵痛一次。
湍洛抱着她,指尖在她背上轻轻画了几道奇异的线,然后在心口对应的位置使巧劲一戳,霖若便猛地咳出一口血,心中痛楚瞬间少了七八分,深觉惊异:“阁中亦有祝由术?”
“医巫早年不分家,医者会祝由也是常事,不过维心阁溯源于药王妙应真人,医籍与道藏兼修,方才算道家手法,你一向偏重医书,难怪不知。”湍洛把她额前被冷汗打湿的碎发理到一旁,“这两年来都是月盈亏一轮便发作?”
霖若点点头。
“看来你长大了,若儿。” 湍洛把帕子递给她。
霖若接过帕子擦去唇边的血迹,忽地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可我怎么还没有……”剩下的话她实在害羞,欠身伏在湍洛耳边才小声问了出来。
“初次的日子本就因人而异,你自小体弱,还要拿精血供着那只小虫儿,纵是比旁人晚些也是正常,不必担心。”湍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所以你若有了心上人,可千万别急着嫁人。”
“师父笑话我!”霖若看着湍洛年轻娇嫩的面容,再看看脸旁纤润如玉的手,俯下身伏在她膝头上,轻声问,“这么多年了,师父为何不嫁?”
湍洛垂头轻轻理着她的头发,纤白的手穿过乌黑的发。
她沉默片刻,叹道:“你是要说我与翊安?”
霖若的笑容微有凝滞,含混不清地回了个“嗯”。
“若儿,你会错意了。”湍洛语气凉凉的,却不像是在生气,“我从来无此心。”
“年岁悠长,师父便从未有过动心之时?” 霖若抬起头想看她,却被她轻轻按回去。
“懵懂无知时,自然有过。”湍洛停下梳理的动作,蛾眉轻蹙,轻声道,“但不是翊安。”
霖若抬头再次看向那张十多年来一直让她惊艳的脸。
湍洛长她二十有四,这十多年来霖若长大,南王妃老去,可她的容貌从来没有变化,南昕王也曾感叹她依然还是初见时十五岁的模样。
“所以,长生蛊分雌雄?”
湍洛回想从前,面上浮起嘲弄的笑,像在笑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
“我曾懵懂无知、痴心妄想,为了和心上人一起驻颜长生,走了这样的旁门左道。长生蛊,一雄一雌,永不分离,呵。”她伸手在霖若头上轻轻一抚,“说是鬼道,却所幸救下了一个你。”
“外边总传师父是为着昔年旧情才愿意拿蛊来救我,也愿意收我为徒。”
“昔年旧情……也是,故人之女,不得不救;故人之托,不得不从。”湍洛摸着她的脸,爱怜地笑道,“你四岁随我入阁避暑,被半夏抱着到处转悠,回来手上不是何时扥下朵灵芝。我便与翊安商议,你出生特殊又有天资,为长远虑,由我带着你,若做了下一任阁主,待冷狄再战,你也有安生立命之所。”
“阁主?”霖若以为她是在玩笑,“我自觉学识浅薄,医术不精,如何能担此大任?”
“你读书过目不忘,阁中要方早已烂熟于心,随我游医时亦能做到‘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这些年来整理手扎也颇有成果。”湍洛见她开口要推脱,笑着打断她,“去岁我与阁中上下商议过,由你继任阁主,既是保全你,也是保全维心阁。”
保全她自然是显而易见,可……
“保全维心阁?”
湍洛沉默了一下,继而笑道:“你瞧你那些有点本事的师叔,一个个巴不得天天游医去做神仙,硬推了他们去做阁主,维心阁可要闹翻天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移向了窗外。湍洛从不说谎,但每次避重就轻地说起什么,总会这样看向远方。
这样的习惯霖若不知道,可还是觉得莫名地有哪儿不太对劲,只向她撒娇道:“反正现在师父还在,哪有我当阁主的道理——若儿还想跟您多学些东西呢。”
“这次来,便是接你去继任阁主的。”湍洛的目光仍随着窗外的树影飘摇着:“若儿,我要死了。”
霖若脸色大变,握着她的手忙去搭脉,只觉得脉象平和,除微微气郁外并无甚大碍,忙松了口气道:“师父何出此言!”
“傻孩子,人死不仅是为内因。”湍洛回过头来平静地笑道,“有人要我死。”见霖若要发问,轻轻挥手制止她,“我早年行走莽中结仇不少,此事并不会波及你,你也不必多问。届时人死灯灭,维心阁不会后继无人,我也算报了老阁主和师父的教养之恩。”
霖若怅然地叹了口气。
“京中有你舍不下的人罢。”
“是。两位哥哥自不必说,父王也……”
“还有言兮?”
霖若杏眼圆瞪:“嗯?”
湍洛站起身走向窗边:“我与赵孟吉亦是旧相识,偶尔来京也会去拜访他们,他家的小公子翠竹一般年年拔高,终是长成了如孟吉一般的翩翩佳公子。可惜修竹过刚易折的道理,孟吉自己体会到了,却还未对他言传身教。”声音幽远,正如她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隔了悠长岁月的什么人。
“师父的心上人,可是已经去了?”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湍洛身形一震,缓缓回过头来,语气寒凉:“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他确实死了。”
“那既是还在这世上,为何拜会昔年老友之余不去寻他?”霖若迟疑地咬了咬唇,还是说出了口,“师父若自觉不久于人世——我虽知道师父不在意这些,可若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要见他何必去‘寻’?他一直都在一处,从未离开过。”
湍洛回过身,窗外的星光和园中的夜灯光交合成柔和的浅黄色,洒在素白的衣袂上,像快开败的杜若,已经开始皱缩着要飘零而去。
她愀然笑道:“而我与他半生未见,亦不必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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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名注释:
南昕王——南宫翊安,原字晋明,后字归卿。
赵文侯——赵临,字孟吉。
医鬼——程湍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