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三个月,德鲁瑟学会了隐忍。
官职人员仍在说着,台下的民众不敢喧嚣,只能一动不动梗着脖子去观望。或许他们根本就理不清其中的前因后果,只是疑惑地将目光投过去。
德鲁瑟怀中的枪生硬地别在腰部,人群不停攒动着,他如逆流的鱼,挣扎着前行,视野不断开阔。
终于,德鲁瑟来到了前方,当血淋淋的尸体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再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感。
帽檐下,德鲁瑟低头落下两行泪。
生命是如此脆弱,它本就是如此脆弱。从柔软稚嫩的婴孩到足够强健的成人,在此期间,人有上万种死去方式。生之无法逆转,死之触手可及。
哪怕生命脆弱,可信念却是无坚不摧,迪米特尔的意志会被继承下来,他们终将成功。
“民众们,国王陛下正迫切寻求保护我们的方法,请你们一定坚持,曙光会再次降临!”
话落,一声枪响从人群中传出,那名政府要员脸上的笑容凝固,捂着胸口栽倒在地。
突兀的枪声引起轩然大波,人群中惊恐的喊叫声跌宕起伏,无措地四下逃开。
德鲁瑟吃惊地回头望去,不断搜寻人群。
他敢肯定,这一定是他的同伴!
政府门前的士兵迅速分开,企图将人群包围起来,可效果甚微。
接连几声枪响,打在人群中,击中好几位无辜民众。
“安静!”士兵头头举着新型手枪凶狠地威胁道。
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一个青年,直直奔向举着枪的士兵头头,从背后用尖刀刺入他的脖颈,划开他的咽喉。
士兵将青年击倒在地,对着口吐鲜血的青年连补数枪。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一连三条人命轻而易举地陨灭,足以诱发所有人心中的恐惧。
德鲁瑟没有时间了,他迈过倒在地上的要员,来到迪米特尔身前,他从腰间抽出小刀,利落地割断束缚住他的绳子。
迪米特尔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怀里,失去了他应有的分量。
“有人劫走死囚犯!”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士兵的目光瞬间积聚在看台上,此刻德鲁瑟仍背着身子,他转过头看向奔向他的士兵,将迪米特尔轻放在地上,摸向腰间,掏出了怀里的手枪。
“住手!都给我住手!”突然出现的瓦西尔跳下马车朝士兵喊道。
瓦西尔拨开人群,震惊地望向出现的德鲁瑟,“都不许开枪!”
德鲁瑟此刻转过身正对着士兵和瓦西尔,脸色惨淡,眼底满是落寞。
“瓦西尔,迪米特尔死了……是你杀死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德鲁瑟,我从未想杀死他……”
“可他还是死了……”德鲁瑟绝望的地朝瓦西尔喊叫着,声音凄厉。
瓦西尔空张着嘴,难发出声音,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他说不出任何掩盖的借口。
德鲁瑟举起手枪抵在太阳穴,冷声开口:“瓦西尔,放了我们吧!我不奢求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天了……求你放了我们吧!”
“不……德鲁瑟……你冷静一下,我会放你们走的,西尔维亚也会回来的,求你……求你不要死。”
高傲自大的瓦西尔,此刻再难挺直脊梁骨,他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淤泥裹满他的髌骨。
为了挽留德鲁瑟,他口中重复着曾经百般瞧不上的话,他失了体面。
“现在,我要离开,明天,我要见到西尔维亚。”
德鲁瑟恨透了自己,他卑劣不堪,空无一物,唯一能用来要挟瓦西尔的武器便是他对自己深入骨髓的爱意。
命运只会捉弄世人,让他们交织又迫使他们分离,让他们相爱又勒令他们彼此怨恨。
“会的,你会的,我只求你不要死……”
德鲁瑟抵在头上的枪是瓦西尔悬在心头的利剑,他爱惜他的生命比肩自己的性命。
“放他离开……谁都不许阻拦……”
士兵们撤出包围圈,人群四散而逃。他们对此桥段并不上心,他们只是在执行上位者对他们的命令。
瓦西尔眼睁睁看着爱人的再次离去,再次将他抛弃,他毅然决然的背影是击溃瓦西尔的最后一道防线。
瓦西尔再次一无所获地返回到自己的空巢中。
普拉门没有获得所有他期望的任何东西,反而消失的悄无声息。
瓦西尔呈给鲍里斯三世的书信中说明,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做下去,请求他收回先前的命令。
德鲁瑟将迪米特尔的尸体带了回去,和斯托扬一起将他安葬在屋前那棵树下,延续迪米特尔永垂不朽的意志。
众人整理迪米特尔·布拉戈耶夫的遗物时,几封未加封条的信上,赫然写着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拿着那封最后的念想,哽咽到说不出任何话来。
德鲁瑟将它打开,熟悉的字迹,工整地陈列在信纸上。
亲爱的德鲁瑟:
你以格奥尔基的名义加入我们,为一群不过初相识的家伙牺牲奉献自己,我为之深深感动。
早早便为自己准备好遗嘱,是否不甚吉利?可我若是为了这份不吉利便撂笔,倒真成老糊涂了。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老毛病不断,若是那天出了事故,留下些信息,也不至于让你们手足无措。
德鲁瑟,若是那一天到来,请不要气馁,也不必为了我的牺牲而伤心难过。人总是要死的,我的死足够壮烈。我的意志将由你们来继承,坚强不屈的灵魂永不消散。
来自迪米特尔·布拉戈耶夫
德鲁瑟泣不成声地将信纸折好放入怀中。
*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西尔维亚提着她的箱子,一如往常出现在红屋顶房子下。
“今天……是周三,需要提前准备弥撒吗?”西尔维亚控住不住眼泪,她颤栗不已,扶着门框痛哭起来。
安娜打开门迎接西尔维亚,声音哽咽,“欢迎回来,西尔维亚……”
西尔维亚走进屋子,才发现房间内出现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躲在安娜身后,警惕地盯着她。
“安娜,他是?”
“希尔,格奥尔基带回来的,昨天他的哥哥牺牲了,他无处可去,只能跟着格奥尔基的身后。”
安娜蹲下身子,环抱着希尔,“希尔,她是西尔维亚女士,是我们的同伴,去给她打个招呼吧!”
希尔得到鼓舞后,迈向西尔维亚,弯膝行礼,“西尔维亚女士,上午好!很高兴认识您!”
西尔维亚惊讶于男孩的礼仪方式,分明是贵族教授的礼仪,但她并不打算揭穿。她不需要给这个男孩灌输太过极端的想法,他可以自由生长,不必在意其他。
“希尔,下午好,我同样很高兴认识你。”西尔维亚伸出手握住他的小手,礼貌回应。
希尔坦然接受西尔维亚的握手,待她松开手掌后,他欢快地跑了出去。
“格奥尔基呢?”
“他早早跑到工会去了,宣读讲解上个月的月刊。”
迪米特尔牺牲了,可时间仍旧照常进行,宣传工作依旧需要有条不紊地推进,月刊由斯托扬接手再次发表。
那场暴行给民众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他们对王室的期望一降再降,或者对鲍里斯三世不抱任何希望。
正因如此,他们才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争分夺秒地拼命积蓄力量,拴在每个人身上的弦都绷得很紧。
沉默成了众人的习惯,唯独小希尔的稚嫩声音总是在房间里,在篱笆外,在深林中回荡,他似乎并不觉得孤单。
“格奥尔基,你怎么又在忙?”希尔趴在桌子上,托着脸询问德鲁瑟。
“昨天是昨天的任务,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德鲁瑟不停操动着身体,仿佛他只要忙起来,便顾不得去思考。巨大的悲伤被身体的保护机制暂时锁闭,德鲁瑟靠着每天的工作维持生命。
“格奥尔基,你似乎很难过。”希尔闷闷地开口。
德鲁瑟翻动书本的手一僵,瞳孔一震,被希尔戳破心事的德鲁瑟露出苦涩的笑容。
“是的,希尔,我有些难过了……”德鲁瑟哑着声音回道。
希尔有着不同于孩子的敏锐,他总能清楚观察出每个人的情绪。
“不妨和我说说呢?我会安慰你的,格奥尔基。”希尔的小手已经盖上德鲁瑟的手背,对他眨动眼睛。
“我无法原谅自己……希尔,我做了许多错事。”
“你肯定为它们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并且你尝试去弥补它们,这不就够了吗?”
“希尔,总有些事是无法弥补的。”
“好比生命?我的哥哥死去了,可他并不后悔,他是笑着去见上帝的,我为他感到骄傲!”
迪米特尔呢?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似乎从未后悔,自己该为他的壮烈牺牲感到骄傲吗?
“是的,迪米特尔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
德鲁瑟现在做的事情是继承他的意志,接下组织内的工作,团结所有一切能团结的力量。
这才是他生命的价值所在。
德鲁瑟振奋了精神,“谢谢你,希尔,你真是个很体贴的孩子。”
“只是因为我喜欢格奥尔基,才会如此体贴。”
“可你才见过我不到几天。”
“不,我很喜欢格奥尔基,和时间无关。只有你发现了跟在你们身后的我,并将我带来回来。”
德鲁瑟对于夸奖总是秉持着只听一半的原则,可希尔说的真诚,他没有理由怀疑。
他不能再颓丧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