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下的莹莹青草,掩盖马车的半个车轮,碾过之后,“簌簌”声格外清晰,风吹起马车上的遮阳布,隐约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安吉莉娜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仍向远处逐渐变小的马车挥手。直至再也看不见,她低头祈祷,为远行分别的神父先生。
马车内,德鲁瑟一本正经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瓦西尔从怀中掏出张白纸,胳膊搭在边框上,将手从车窗外伸了出去,马车扬起的风吹起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松开夹住纸张的两指,它便被一阵风吹气,被瓦西尔抛下。
“你扔了什么?”德鲁瑟好奇发问,他似乎看到上面写着什么。
“不过一张不重要的信纸罢了。”瓦西尔解释道。
听罢,德鲁瑟不再多说,继续低头想着不痛不痒的问题。
瓦西尔并不讨厌安吉莉娜,相反,他很喜欢这个像德鲁瑟一样真诚的孩子。可两人的关系令他嫉妒,短短几天,他们便如此要好。
明明是他在这七天和他共处一室,拥有同一个秘密,有过肌肤之亲……
瓦西尔实在不能大度地将这份饱含牵挂的信交到德鲁瑟手中,他有预感,它会是他们两人独特的感情链络,分走他本就不多的心思。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在缺失德鲁瑟许多年岁后,在清楚德鲁瑟每一段过往后,他不能再允许多余的潜在因素占据他的内心。
瓦西尔蓝色瞳孔中映照出德鲁瑟面庞轮廓,健硕的身姿,他收住内心不断上涌的罪恶,牵动面部肌肉微笑,俨然一副贴心知己模样。
无所谓了,德鲁瑟现在真真切切和他瓦西尔呆在一块,这是谁都不曾改变的。
“德鲁瑟,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些什么吗?”瓦西尔倚在座椅上,望着拘谨的德鲁瑟开口。
“我想先找到我的母亲和妹妹”,德鲁瑟颇有些不好意思摸过鼻尖,“之后我想一个人独自寻找些东西……”
至于什么东西呢?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人是没办法去形容自己未曾见到、听闻过的东西的。
二十三岁的德鲁瑟只是发觉自己缺少一部分,身体上的残缺他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能够引起他的注意,可心灵或是精神上的空虚却会一直困扰他,仍不知道如何弥补。
“你想寻找什么?我很乐意帮你。”瓦西尔善解人意地开口。
“不,瓦西尔,唔……我想那东西需要我自己独自寻找。就好比信徒无比虔诚地信赖着、追寻着神父,我需要那份我认同的信仰……”德鲁瑟盛情并茂地讲述着,肩膀松动,连神情也逐渐放松下来。
瓦西尔将一切尽收眼底,眼中刚刚燃起的希冀,又暗淡下去,他这是又要与他分开……
“难道两个人的力量还比不上一个人吗?”瓦西尔冷声质问。
“不,瓦西尔,我很明白、感激你的慷慨。可这是我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赋予我接下来人生意义的事情,我不能懒惰到再次假手于人。”德鲁瑟严肃地匆匆解释道。
瓦西尔将脸转向窗外,阳光仍然灿烂,花朵仍然娇嫩,德鲁瑟却想出走寻找人生的意义。
呵……人生的意义吗?他做了那么多事情,可不是为了一句“人生的意义”。
“德鲁瑟,别再拒绝我……”瓦西尔沉默数秒后,可怜地小声开口,似在祈求。
别再拒绝我,德鲁瑟……我怕自己会再次做出些伤害你的事,我怕你的嫌恶,怕你冷冰冰的态度,怕你惧怕我真实的样子……
“瓦西尔,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会亲口告诉你,我保证。”德鲁瑟伸手覆上瓦西尔冰冷的手掌,言语恳切。
瓦西尔转过头,感受着手掌上逐渐传开的温度,眼中倒映出德鲁瑟认真的神色,喉头发紧。
他突然想起儿时在教堂内参加的一场婚礼,那对新人,在加冕环节时,男方无比郑重的保证。
那时对于新娘如痴如醉的表情,他的内心是鄙夷的,人从来不是长情的动物,男人更不可能。
可不久,他便遇到了八岁的德鲁瑟,一个笨拙却真诚的家伙。
瓦西尔却并不打算收回那些话,在那么多男人中,只有他,瓦西尔,生来就不是一般人。他选择做一个长情的男人,一辈子不背叛自己的爱人。
“德鲁瑟,我相信你,所以请你在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想起我。”
“我会的。”
马车已经有条不紊地行驶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宽大舒适的车厢座椅缓解了许多颠簸,当然,其中也有马车夫娴熟的驾车技术。
瓦西尔将教堂那一本完整标注的书放在桌前,找到那日的折印后摊开,手指划过开头第一句话。
德鲁瑟抱着背包,好奇张望。他虽然不是一个喜欢看书的家伙,可马车上的时光有些漫长,总要做些什么消磨掉。
瓦西尔察觉他的视线后,将书重新翻开至第一页,用力撕开,在德鲁瑟惊讶的目光中,一本厚书变成了两半。
瓦西尔将前半部分掉转方向,递了过去,“这本书,你会喜欢的,是个惊世骇俗的家伙写的。”
“非常感谢!可你的书这样不就破损了吗?”
“书是拿来给人看的,既然这样,它的形式并不算重要。”
瓦西尔始终不明白贵族里装高调的一些人,将伟大的作品收集起来,束之高台,未曾碰过,却以“爱惜”的名头掩盖自己的迂腐和无知。
德鲁瑟似懂非懂地点头接过,时至今日,他都没怎么和书本打过交道。
上学时,所有老师都称呼他为呆头鹅,认为他以后只会做些出笨力气的活计。他亦不放在心上,到最后,只认识些许字,如今单手捧着半本书来细细拼读,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瓦西尔余光中解读出他的窘迫,放下属于自己的半本书,拿过另一半,放在桌上,借助标注,出声读了出来,并在每读完一段加上自己的理解。
德鲁瑟匆忙竖起耳朵,活络头脑。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瓦西尔接着念下去,德鲁瑟却听不进去了,脑海中回荡着那句至臻名言。
阶级斗争!是了,国家早早设定的阶级是底层平民困苦的根源。
“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都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
德鲁瑟吃惊双耳所听到的,内心为之一颤。一时间,脑海中回忆起太多似曾相识的画面,那些关于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画面……
他却未曾见过书中所说的斗争,更别提参与。德鲁瑟斗胆冒出一个临时的想法,关于国家的阶级斗争,他要想尽办法参与其中。
瓦西尔念完第一章节后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始终全神贯注的德鲁瑟,对于他的吃惊,他毫不意外。
“德鲁瑟,你体悟到了什么?”
“我们的国家需要改变,需要阶级斗争……”德鲁瑟尽量将内心混杂的想法凝结成一句简短的话。
瓦西尔的脸上出现欣慰神色,同时产生一个想法,该请一个老师教德鲁瑟多识些字。之前他写给母亲的信,明明出自二十三岁男人之手,却总觉几分幼稚,用词实在简单。
“德鲁瑟,你说的极好,所以这里面有你想追寻的信条吗?”
“我不知道……我看的书太少,以至于,不清楚每本书对自己的影响,所以现在的我没办法衡量它的价值,但我却想试图去弄明白,去践行它提到的方式。”
德鲁瑟便是如此珍贵,他不会像瓦西尔见惯的贵族那样,对自己一知半解的问题高谈阔论,也不会像一些呆滞、麻木的人,对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避之不谈。
他只是无时无刻吐露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至于旁的,如别人褒贬不一的评价,不归他管的事情,他便不去在意。
“我很喜欢你的诚实,所以以后你想多读点书吗?”瓦西尔淡淡一笑。
“我想是的。”
十来岁的德鲁瑟不懂得书本的价值,贫瘠的年代,平民的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包装精美的书本是上流人士的标志。他们人手一本,高扬着下巴,与呆板的平民划清界限。
德鲁瑟,作为家庭中唯一的男子,他没有选择,辍学只是他能想到的最优解。
“那你要先多认识些字,德鲁瑟。这是阅读每本书最基本的要求。”
“我想,现在,我要为自己儿时的懒散买账了。”
“德鲁瑟,人总会有些后悔的时候,只要他有足够的魄力纠正,那便足够了。”
后悔是个具有滞后性的情绪,十岁的德鲁瑟未曾察觉,二十三岁的德鲁瑟略有顿悟。
“瓦西尔,我决定以后不再后悔。对于此前的事,已经被时间定格,我没能力改变,所以我要去学慎重,此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每件事。”
瓦西尔有些小小的吃惊,德鲁瑟的倔强性格,像塞尔维亚拉蒙达花。他为自己几年来铺垫下的结果感到庆幸。
“德鲁瑟,我愈发觉得你会是我想要寻找之人,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来我的府邸做客吗?我会亲自安排教授你的先生。”
瓦西尔态度诚恳,语气亲切,却不容拒绝。
德鲁瑟静默了甚至半分钟,额头皱起,眨动的双眼似乎在思考,他吞下口水,张开了嘴。
“瓦西尔,我自认是个愚钝的人,可也意识到自己白得了你很多好处。既然如此,便不能再欺骗自己,堂而皇之的接受了。”
瓦西尔看出他的认真,对他的坦率也乐的接受。可他深知,横隔在他与德鲁瑟之间的,是世人难以理解和认同的阶级。
瓦西尔对德鲁瑟的感情似乎注定要被淹没在不被察觉的心动波澜中。
“德鲁瑟,我由衷的喜欢你,对你提供的帮助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举动。”
前半句话,让德鲁瑟有些慌张。前半句的用词,这样直白的话,合该同自己的情人倾诉,脑中不适宜的联想到那夜的月下荒唐,他不禁有些汗颜。
瓦西尔对他,难道并非一时兴趣?
得到这个结论时,德鲁瑟不敢再正视瓦西尔的眼睛,那双如汪洋的眼睛,此刻平静的注视他,以掩盖主人内心的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