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朗回到寻雪阁时已近申时，太阳的余晖透过枝叶照在他回阁的路上，胡思乱想间这个路程便已经走完了。

路过庭院时云朗特意张望了一下，便看见了坐在水榭亭台内的师傅，云朗没有多想转身往那走去。

“师傅。”云朗见师傅一身素白长袍袖口飘动正着翻看着古籍，闻声抬眼望来。

“今日的试炼结束了。”云朗快步走近汇报道。

虽说很多世家贵勋都已内定，但试炼考核的过场并不可免。且今日仅试的一门考核，测验的是修道之根骨。这个测验没有什么难度，用试炼石测出灵根后尝试起火引爆便算作合格了，这项测试基本就是为这些世家量身而设，说是为了将与修仙一道无缘的凡人拒之门外。可泽会口中所谓的“才”，不过是“财”的另一写法罢了。

试问毫无根基的普通人该如何触碰这束之高阁的修仙之法门呢？世家出英才的套话都是说给一无所知的普通人听的，他们手中本就掌握了普通人遥不可及的资本，那些法门本就在他们手中，自然能去筛选所谓的“天才”。而那些没有门道仅凭借根骨优越而被修仙门派纳入山门的万里无一，世家都已经帮忙挑选培育了天才，各大门派只需要摸摸根骨就能得到好苗子何乐而不为呢？

难道要在世间漫无目的寻找再从头教导孩童凝神聚气之法？招收已结成内丹的子弟才是各门派的常态，清云派这样全凭眼缘收徒的方式在修仙门派中反而是异类。

但此次清云派招外门弟子的标准依旧低于其他门派，所以来的人也格外的多。其中具体的事项云朗也不太清楚，但明日测完最后两项测试，便可以进行拜师仪式了。云朗听修竹师兄讲，这次预计会招收百余名外门弟子，一名世家子弟每年的供奉在五十两银子左右，供奉能收入伍仟两白银，而皇亲国戚塞加的人员，出价最少之人也有五百两，所以保守估计此次可用于赈灾的银钱约为三千两黄金。

五十两银子，平常人家一年甚至都赚不到这些银两。

而实际用于赈灾的银两只会比这更多，到时当地的士绅商贾怎么也会捐些银子米粮只为在仙长们眼前混个眼熟，云朗见过很多回修仙门派的布施，多的是普通人争先恐后热心帮忙。毕竟谁不希望能和修仙的道长搭上关系呢？这可能是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离修仙最近的时刻了，这一辈子没有修仙的机缘，但保不准能蹭得一点仙气在下一代出个仙长呢？

其实越是平凡普通的人家越是得精于算计。

“心法修习得如何？”容还看上去完全不在意外头的盛况。

云朗收回乱飞的思绪，赶紧将自己这两日遇到的问题讲述给容还听。“近来徒儿在聚气养气时总是无法将气下沉丹田。”说着云朗坐在容还身边又尝试了一遍：先将呼吸调平凝聚至气海穴，再引导外界清气入体并小心地融合成气团，在气充盈凝实后通过任督二脉，最后沉至丹田......

前面几步都非常的顺利，甚至可以说云朗完成的非常顺畅和迅速，但到最关键的一步时总是感觉肾脏灼热，燥热之下根本无法静心。他本以为是容还那些灵茶的缘故，所以这几日清晨都跑到茂林深处的山涧内修行，但效果甚微。

容还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抬手指向云朗的鸠尾巨阙一块，“脾虚血亏。”手指顺着往下走又道。“气起胞中，贯脊有损自是无力上行。”

师傅的手冰凉却温柔，云朗那原本躁动的心忽地就清明了。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必须彻底改善根源才好继续下面的修心。“我不知该如何做。”

容还上下探查云朗的身体状况，随着这孩子的修行渐深他根骨上的那些小的损害会被无限放大，直到无力回天彻底无法精进。

又是他疏忽了，没能提前考虑到这一点，可眼下除了慢慢调理，容还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暂时莫辟谷了。”容还能想到的便是先用食疗过渡一下等这孩子身子稍稍适应后再辅以灵丹妙药，好好养养等体格健硕些再给他洗洗髓。

他手腕飞舞在纸上写下食物的做法和用量递给了云朗。“按此法子食用三日。”他又将单子上的一些灵药拿给云朗。“没有的找修竹给你采买，三日后再来找我换个单子。”说着他又从乾坤袋里拿出了糕点，显然还是用灵药制成的。

“这几日便先修炼剑法吧。”容还如此说道。

云朗自然应是，在亭中又和容还坐了许久，容还时不时还会给他讲讲心法之道。这样的平静对云朗来说实在难得，自他入了清云派以来除去养伤的那几日他还没这样偷过懒。

最开始他还有几分拘谨，随着容还为他解惑越多，云朗也就放松下来。

这边容还已经拿出了之前那本《步步莲》铺展在他的面前，“我看你有在练此剑招。”

云朗点了点头，诚实道，“弟子还未有感悟。”单看这本剑籍云朗根本无法领略其中玄机，那些招式在纸上生硬而简单，但究竟是怎样融合在一起的云朗完全没有头绪？还有‘若往若还’又是什么身法？比起《剑法入门修习》里那些简单明了的招式和身法，《步步莲》简直难的不是一星半点。

反倒是在他一无所知时练这本剑法时没领略到它的难度，他练了知雅师姑给的那本基础剑法之后就对剑法有了概念，也就明白了那时修竹师兄口中所言的‘不妥’是哪样的不妥。

云朗只能感叹，长清剑仙真不是吹的，听说这套《步步莲》正是他师傅的入门剑法。

“此身法心无杂念随性而舞时最易顿悟。”云朗一下就听出容还说着话时嗓音和平时略有不同，不禁好奇的打听。“师傅，为何世人唤您为风雨兰呢？”

清云派内的大部分人的轶事在百姓间都广为流传，再不济也会有个传闻之类的说法，但只有容还，世人知道更多的只是他的风雨兰的名号，以及其剑法的出神入化，而究竟是如何得名的云朗至今也不得知。

更让云朗好奇的是，明明师傅常年呆在寻雪阁不理俗务不踏凡尘，剑法再高超，修为再强横，平民百姓是如何得知的呢？就连他都没见识过几回师傅的剑法，怎的大家提起容还时活像亲眼见识过那大场面一样，着实是一大未解之谜。

容还似有怫郁，垂头翻看着那本《步步莲》。“虚名罢了。”

云朗一惊，以为自己触到了师傅的不言之处，惴惴地看向容还。

“比如此处——”容还自顾自讲解起了剑法，好似没在意到徒弟的紧张。

容还将这本剑法中隐藏的奥妙同云朗讲了一遍，同时还传授了几个练此剑的窍门，说到最后云朗忍不住站起身来就要试验。

他正想跑回房去拿自己平常练习用的木剑，容还叫住了他。“云朗。”

云朗就见师傅拿出一柄紫檀木制成的木剑递给他，剑柄上印刻着云雷纹，剑身上一道纵向的凹槽，看上去优美而精致。

云朗受宠若惊地接过剑。“谢谢师傅。”

容还解释。“此剑轻盈灵活，正适合用来练步步莲。”

云朗跑出亭子，在外头空旷处耍了一招，发现这剑身果然比之前他用的那把轻上许多。事不宜迟，云朗回忆着刚容还讲的内容一招一式地舞起了那套步步莲。

也不知是因为容还的讲解当真让云朗豁然开朗还是得益于手中这把紫檀木制成的木剑，云朗挥剑而出时脚下真有了几分凌空轻踏之感。他的木剑从头顶挥下复又转换角度绕腰而行，他的身躯都随之变得轻盈，在池上的长廊尽情地舞起木剑，耳边风声明晰。

容还安静地看着徒弟的剑招，想必在风雨兰长清剑仙的眼中，这孩子苦练一年的剑法还抵不上他当年在院里随意挥之，但容还没有叫停云朗，也没指出其中的不足。他看着酣畅淋漓的云朗，甚至道了一句。“做得不错”

云朗喘着气，听见师傅的夸奖羞涩的露出一个笑容来。“谢谢师傅。”

“孩子。”云朗还想再练一会儿，就听见容还在他身后如此唤他，他惊讶地看向端坐在亭间的容还。

风带起了他垂落的几根青丝，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云朗见在微凉的夜里容还清尘的面容上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看向他的眼中似有心疼、似有愧疚，像极了当初容还决定收自己为徒时他在其眼里瞧到的转瞬即逝的，他本都以为是他错觉的——某种沉重的东西。

“在清云派，”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一切可好？”

云朗毫不犹豫地点下头，“一切都好。吃的好住的好，大家也都很照顾我。师傅您对我也很好。”他垂下手，“若不是您收我为徒——。”

容还却不见喜色，他幽幽地盯着云朗，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路还长，汝的修仙之道才刚刚开始。”

“你得忍受日复一日的枯燥、修仙门派的束缚、甚至天道的约束，待步入后期，连情感和自我都可能会被剥夺。”容还将见他第一日就道出但未道明的事拿出来重新讲了一遍，他看着不远处的少年，经过一年的修习他的目光坚定了许多，只是透着一股纯真。“还有你曾追逐的自由。”他戳中云朗的软肋。

云朗非常无措，他不明白此刻容还同他说这些的意思，是后悔收他为徒了？还是在告诫他别得意忘形？

“师傅……”云朗想说点什么。

“云朗，清云派有其使命。”被容还如此盯着，云朗紧张不已，但随后升起的是坚定。“弟子愿为门派赴汤蹈火。”他仰头和师傅对视，他自认不怕吃苦更不怕死。

可却得到了他师傅的一声叹息。“孩子。”

“你再想想罢。”

云朗皱起眉，一脸困惑。想什么？

容还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道。“寻雪阁虽景致佳绝，然久居生倦不似江湖逍遥，汝率性自然，修仙一道与你也并非独路。”

这下云朗听懂了，以为师傅真的后悔了收他为徒。将剑一收，云朗扑通单膝跪地。“师傅，我知我无修道之天赋也从未奢求能成什么大能。徒儿的命是您救的，还深受您的教导之恩，然——”他将另一边的脚也放下，伏地。“我会尽力的，师傅。”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他并非恳求容还的徒弟之位，他只是想要留在这。“至少让我留在清云派，哪怕做个守门人。”他连忙补充。

他颤抖着等待容还的决判。

容还弯腰将他扶起，语气里含着疼惜。“我并非此意，孩子，”顺着容还的手云朗直起身。

良久，容还忽然叹了口气，问道。“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