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是被晃醒的,又一个难得的整觉被打断了。
半月前,玄度用性命为代价,挣脱了镇压自己数百年的断剑,誓死不再替那群西装革履,佛口蛇心的伪玄门真神棍祸害老百姓。
本以为上天赐她善终,得以在合眼前附在剑上穿回古代,随将军剑主征战沙场保家卫国,领略北疆风光,伴着浩荡战歌魂归天地。
却不曾想这将军人缘太差,自打接了圣旨回京,不用说其他官员的排挤暗怼,光刺杀就如家常便饭,而如今虚弱到只能残喘在剑中的玄度,也因此成为了最大受害者。
被扰清梦的怨气,让她想也不想就举起利爪。但体内见底的灵气仍在不断逸散,玄度的寿命也跟着油尽灯枯,剑中趴成一滩的重耳玄猫最终还是放弃了攻击。
“泠风将军行行好,换把兵刃吧。”有种巴掌伸不出剑的无力感,玄度虽不惧死,但也并不想死在只为出一口起床气上。
要死,也该更痛快些,就像半月前带上神棍全家族一起自爆那样。
但剑主白泠风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回应她,耳边只有兵器的碰撞声,和男人越来越重的喘息。
见势不对,玄度终于睁开眼,绿色的竖瞳幽光闪过,房间内的惊险景象尽收眼底。
白泠风是重伤被抬回京的,此时伤势未愈,伤口更是撕裂涌血,面对愈战愈勇的刺客,他越打越吃力。
这个立下万古功劳的青年将军眉眼锋利深邃,杀气腾腾的神情配上惨白的面色,此时像是被逼入绝境的战败狼王,惹人怜惜。
看在他为国为民的戎马之功,也看在他美色的份上,玄度调动所剩不多的灵气,欲要助白泠风脱困。
重耳抖动间,心声入耳。
训练有素的刺客心中本无多少杂绪,但战场上以一当千的白泠风显然给她带来了不少压力,除了“奉命杀白泠风取魂魄”之外,玄度还听到了一句“失败就要全村老小一同陪葬”。
就这个了,死马当活马医。
“她主子用同村人性命威胁她。”
似乎是因附身剑中,玄度的话只有白泠风一人能听到。
白泠风立刻会意,他一脚踹起屋内的木凳击退刺客稍许,“就算杀了我,你们全村人还是会被屠尽。刺杀当朝镇北将军,也不想想你和与你相关的人还会不会被留活口。”
果然,对面迟疑一瞬,这一瞬,足够白泠风逆风翻盘。
他蹲身摆好架势,眼神一凛,不顾贯穿左胸的伤口传来的钝痛,一剑带着十成十的力气劈下。
血光四溅,刺客右臂被废,人也被逼到墙角。
玄度松了一口气,往日如呼吸般得心应手的读心灵力,此刻却耗了她大半精力。
闭眼调息间,她想着一会儿定要白泠风再准备一把备用剑防身。
然而在玄度移走目光之时,局势再变,刺客左手一翻,只见一面诡异的黑色幡旗凭空出现,竟无风自动。
等到歇完的玄度再睁眼,屋内早已阴风大作,而那面黑幡,正直挺挺地插在刺客的断臂之上。
接着,阴风聚成黑烟朝白泠风袭来,电光火石之间,半月前自称剑灵出现,半月里数次助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百幽拘魂幡!白泠风快……”
一句整话还没说完,玄度就被黑烟水灵灵地抽离了重剑。
感受到黑烟不断钻入体内,她的心智也逐渐受幡中怨气影响。要是之前,管你百幽千幽,几块破布不过一爪子就能撕碎,现在蛟龙失水,她竟一时挣脱不得。
“贼老天,非要在今天就收了我吗?”在刺客和白泠风惊愕的目光中,半透明重耳玄猫踏空而立,口吐人言。
比起窝囊地被不上档次的破幡控制心神,玄度宁愿将最后的灵气一次用出,来博一个不成功便成仁。
拘魂幡锁定错了目标,为它的主人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
于是,刺客看到了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可怖的场景,而白泠风,也见到了从此惊艳他一生的背影。
如毛色般黑里发红的衣服和长发,白到刺目的胳膊和双腿。看惯了古代着装的白泠风并不知道这只是现代最普通的T恤短裤,他只深感赤脚散发护在自己身前的人实在妖孽。
因失血而逐渐昏暗的视野中,白泠风看着现出人身的玄度抬手,指甲在动作间伸长。
在他看不到的正面,玄度恶趣味地保留了猫脸,满意地欣赏着对面刺客惊恐的表情。
以最后的寿命为燃料几下挥爪,拘魂幡碎散在空中,刺客也被轻松斩杀。
玄度转身,打算临死前做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用猫脸也吓吓白泠风,就听到了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见刺客已死,白泠风绷着的一口气松懈,终于倒下。
看来黄泉路上有这个大将军跟着自己一起走了,玄度腹诽,难得踏出剑外,她想最后好好欣赏一番将军的盛世容颜。
只是往前的一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出,玄度在不知不觉间被未散的黑烟团团缠住,体内灵气也与黑烟难舍难分,她现在如同掉进蛇窟,浑身上下动弹不能。
就在玄度以为猫生到此为止之际,黑烟猛地收紧,在一瞬的窒息感过后,不论体内体外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反复拍了拍身上,又内视了好几回丹田重新运转的充沛灵气,玄度满脑袋问号。
她最终还是选择迈步蹲下身,给了躺在地上的白泠风一爪子。
闷哼痛呼声响起,白泠风幽幽转醒,睁眼就痴迷在玄度完全变化为人类的面容中。
“痛吗?”玄度看着傻楞的白泠风询问道。
“痛。”白泠风像是被摄了魂,有问有答。
“看来我们都还活着。”得到了答案,玄度满意点头,她一手捞起白泠风站直身体,走出了狼藉的房间,“我又救了你一命,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你家里有大夫吗?还是我带你去找爹娘?”
两人现在身处白泠风家中,也就是定国公府。白泠风刚归家,就被大办赏蔬宴的母亲拉着去宴席上相亲,本以为遁回房中可以躲个清静,不曾想被混在宾客之中的刺客寻到机会,这才有了先前的打斗。
为两个大龄未婚儿子头疼的老母亲自然不会就此放过白泠风,也因此,走到厢房小院中的玄度,迎面就撞上了来抓人的定国公夫人柳金饷。
短短一秒钟,柳金饷脑中思绪如烟花般四溅炸裂。
不知乱窜的想法拐了几个弯,柳金饷竟是缓步上前说道:“姑娘,我儿子也怪沉的,快些放下,别把你累着。”
——
一盏茶过后,梳洗完毕,获得来到此地第一身装备的玄度,适应良好地踩着登天履进了主屋。
屋内定国公府一家正听白泠风编造玄度的身世,见到她来,齐齐起身相迎。
母亲柳金饷拉着玄度的手到一旁落座,“瑜儿都与我们说过了,药王谷传说中的守药人玄度姑娘。真是个好名字,身手了得,人长得也俊俏。多亏有你,我们家两个儿子,一个读书读傻了,一个在战场说不定被魇着了,二十好几还不得姑娘喜欢,我差点都要给家里得请高人了。”
“白某谢过玄度姑娘救犬子性命!”柳金饷这面正念叨着,就听父亲白岩烈携两个儿子抱拳拱手,中气十足大喝。
玄度刚要回应,还没唠完家常的柳金饷就先一步数落起老伴,“这么大声干什么,一惊一乍当心吓到姑娘。”
“‘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不知可是弟妹,哦不,玄度姑娘名字出处?”大哥白松安趁父母拌嘴的间隙问道。
玄度又要回应,白泠风怕没串好供说露馅,于是接过话头,“大哥要查典故自己翻书去,莫要烦扰人家。”
就这样,直到吃过晚饭,玄度都没说上一句话。
饭后,随着柳金饷贴身侍女的引导,玄度入住府内另一处厢房。她在房内留下一个睡着的虚影,化为玄猫进到白泠风房内。
“为何不告诉他们我非人类?”
正沉思的白泠风冷不防就听到了这么一句,他猛地转头,见玄猫摆着尾巴蹲坐床头。
“玄度?”
“嗯,是我。”
在剑中时,玄度将自己的故事毫无保留告诉了白泠风,本以为白泠风也会直接转告家人,没想到他给自己另安排了一个身份。
“一是我朝国师痛恨妖邪,任何志怪妖灵,无论善恶,哪怕只是疑似都会引来他的诛杀。我擅自想着,你并不想惹上这个麻烦。二是药王谷身份便宜行事。”
白泠风说着,虔诚而又轻缓地俯身靠近。
“药王谷药婆的神通你也见过,先前只是灵体不便用药,如今有人身,玄度,我们让药婆看看好不好,说不定能救你性命。”
玄度的生平故事里,自然包括了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的部分,而刚刚白泠风忧心的正是这一点。
刚钟情于一人就要生死相隔,白泠风甚至不敢去多想,似乎心口的疼痛比之伤口要强烈千百倍。
“哦,这个啊,你不用担心,我好像能吸纳拘魂幡中的邪气续命。现在生龙活虎,且活者呢。”
玄度说完,见白泠风又是愣愣的,不由得怀疑这堂堂镇北将军莫不是被刺客伤到脑子了。
反正过来也只是好奇一句,玄度问完就要走人。
“晚上我去四处转转,不会惹祸你放心。”翻窗之前,玄度还是回头提了一嘴,见白泠风傻笑着冲她点头,她叹了口气,看来需找药婆看看的另有其人。
接着重耳玄猫钻出屋,隐入无边夜色。
夜晚才是猫儿的白天,月亮是夜晚的太阳,它清朗朗照在大地上,将一切罪恶显现。
那桩引得人人自危的悬案过后,京中开始了严格的宵禁,本该灯火通明繁华热闹的街道,如今萧条阴森。
玄度在街道间穿梭,恣意享受着阔别已久的自由。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京城郊外。
嗅着田野间麦子的清香,玄度的重耳敏锐地捕捉到了铜钱相撞的声音。
声音中若隐若现一丝与拘魂幡同源的邪气,既然这邪气能给自己续命,那玄度自然是不想放过这份生机。
她立刻朝声响处寻去,经过几亩农田,越过长长的乡间小道,在一处血腥气弥漫的村庄中,玄度见到了邪气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