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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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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凉州度过了几个春秋,温澄决定回长洲看看。

原想寻一位合适主顾接手书肆,但晏方亭左挑右挑,没有相中的。他决定趁着天气晴朗,将书晒过之后统一捐给凉州城里的书院。

这则消息一经传出,文人士子蜂拥至此,帮着一起晒书、整理。晏方亭乐得清闲,坐在廊下纳凉。

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三两书生凑在一起,学前人消遣,猜瓜籽数量,言定剖观,负者张罗筵席。

听到这里,温澄才觉出味儿来,这些书生说是学吴越钱氏逃暑瓜战,实则是为了欢送晏方亭。

才来凉州几年,他何时这么融入?

温澄将信将疑地觑晏方亭一眼。他盘腿坐在青竹短榻上,一手摇扇一手执棋,闲然自得,半点没有夜间烈火灼心的痛苦之色。

更让她在意的是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晏方亭在身边,旁人总会向温澄投来艳羡的目光。或许在他们眼中,晏方亭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年纪尚轻,性情温和,拥有无边财富却又不吝惜与众人分享,真是妥妥的一个大善人。

而温澄长久浸泡在这种艳羡的目光中,还真是容易令人融化沉沦,从而不由自主地相信,身为晏方亭的妻子是多么难得的好事。

温澄冷笑着,从遮阳的走廊走到烈日下。

随手翻开几册书卷,她惊讶地发现这上面竟有不少批注,字体俊逸,深有见地。温澄看过晏方亭的字,即便不熟悉,也能看出批注出自他手。

温澄又翻了几册,这回不仅有批注,还出现另一种字体,像是……晏方亭与对方一来一回地探讨某个问题。这其中涉及律法条文,温澄对此不甚了解,但不难瞧出字里行间皆是言之有物的。

“在想什么?看我的眼神这么神情。”不知何时,晏方亭来到温澄身边,高大的身形为她挡去些许暑气。

温澄看他一眼,耳中把他的屁话过滤掉,“现在你已脱了官身,大可重考科举,当初,不是说要做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么。”

晏方亭没有料到她会说起这事,但愣怔只是一瞬,再瞧他时,又是那副自若模样。

“晏方亭,长洲人氏,少时入宫为宦。”晏方亭顿了顿,微笑着告诉温澄,“即便我爹娘的案子已经真相大白,但我毕竟做过宦官,如何能考科举?若说我宦官身份是假,不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温澄当然知晓。她随口道:“更名换姓不就好了,你可是有着通天的本领,把自己易容成村口卖菜的叔伯也是手到擒来,不是吗?”

晏方亭两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看她,“心疼我?”

温澄恶寒地皱起眉头,尔后,听他说:“不是厌恶我憎恨我么,那我因故未能入仕实现少时抱负,又与你有何关系呢。”

“我只是随口说的,并不是特意关心你。”温澄辩了一句又觉无趣,不与他废话,转身往屋里去。

这间屋向阳,冬日暖洋洋的有时不用烧炭盆都可以,到了这酷暑日却是让人心生嫌弃。

温澄皱着眉,以手作扇,迈进屋时忽的顿住。桌上摆着一盘西瓜,瓤似黄晶,沁着清甜。

身后传来些许动静。

晏方亭将躺椅搬进来,这是早几年他自制的,用的是山上特有毛竹,不用削皮,颜色纹路自然,躺在上面格外清凉。

“吃瓜吧,我帮你把籽挑了。”他撂下一句话就出去,投入烈阳之下。

温澄回眸,蓦地想起年纪尚小时在晏家玩,原本是陪晏方亭做功课,但她因暑热而感到恹恹欲睡。晏方亭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端了盘切好的西瓜,那时的长洲还没有这么漂亮的黄瓤瓜,味道也一般,却是难得的新鲜瓜品。

晏方亭仍旧埋头做功课,温澄看了他好几眼,蠢蠢欲动地挪过去。还未等她开口,倒是晏方亭先忍不住,笑着说:“吃吧吃吧,本就是给你切的。”

长洲的秋日很短,然而一旦遇上,便是极致的美。正所谓霜林飘赤叶,遍地涌黄金,光是听车轮碾过树叶发出的沙沙脆响,心上也是高兴的。

暌违几年,长洲没怎么变。

温澄早就有所打算,先去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红汤面,再去那株百年银杏树下捡几片落叶制成书签。次日则寻一家有口皆碑的食肆,吃一吃水八仙。

茭白、莲藕、芡实、茨菇、荸荠、莼菜、菱角、水芹。这其中有两样温澄是不吃的,但难得回到故乡,吃上几口也未尝不可。

刻在记忆里的滋味太过美好,以至于温澄决定忽略晏方亭扫兴的劝阻。

“吃的杂确实对肠胃无益,但我又不是天天这么吃。”温澄边说边布菜——茨菇烧肉,晏方亭吃茨菇,她吃肉,这样可以借到茨菇的鲜美,又可避开茨菇本身带有的苦涩味。

餐毕,温澄撑得难受。

晏方亭牵着她去消食,还要遭温澄的骂。有事无事她总爱骂上几句,晏方亭大多数时候听之任之,脾气很好的样子,温澄最看不惯这样。

“天天戴着面具你不嫌累吗?”温澄停下来,朝他道:“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故作姿态!其实你很想掐住我的脖子让我闭嘴吧?”

晏方亭眸光微动,如她所说动了手,却并非掌掴掐脖,而是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与她额头相抵。

温澄受不了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往后退了一步。

“芽芽,你想错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至于为何你骂我打我,我皆受着,那是因为我甘之如饴。”

“口蜜腹剑。”

晏方亭不语,只笑着攥住温澄的手,不让她轻易挣开。

她又怎会知道,他并非说好听的话,而是真的甘之如始,甚至想和她化作一缕风、一抔土,永生永世融和在一处,不分不离。

突然,温澄足下顿住,做贼似的将自己掩在墙边暗处。

“怎么了?”

晏方亭刚张口便被温澄捂了嘴,拖到一边。

他抬眸望去,发现他们无意中走到温澄生母的家附近。

一时间两人没有言语。

小院里倒是有些嘈杂喧闹,似是孩童在不断哭喊,听声音不止一个孩子。而一道疲惫的女声在不停劝慰:“好了好了,吃完这口饭饭再去玩,真的真的,阿婆答允你。”

这下,就连晏方亭都有点愕然,换言之,很是出乎意料。

——追着孩童哄慰的妇人,竟是温澄的生母。

发髻是随手挽的,插着一支木簪,妆容是没有的,素着一张脸,甚至有点苍白,唇亦没有血色。

两个孩童看起来年龄相仿,同样顽皮,或许这是妇人心力交瘁的原因之一。

“洋洋先吃,洋洋先吃嘛!”就连阿婆喂的饭也要争抢第一口。

另一个孩子见状,也哭闹起来,糊里糊涂说着什么。

妇人哎唷了一声,踉跄着抱起摔在地上的孩子,另一只手则拽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免得他趁机溜走,逃过这餐饭食。

“一起吃,一起吃!”妇人舀起一口饭,手上却一松,两个孩子同时跑开。

登时,院子里乱糟糟的又闹起来,一刻不得安生。

墙边暗处,温澄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仓皇地打量着这个院子,与她印象中很不一样。

母亲爱花爱美,总能把家里打理得干净漂亮,篱笆上缀满花枝,花瓶里的鲜花每日都不一样,母亲还会根据花色不同来搭配相应的衣裙。

邻里羡慕母亲,也嫉妒母亲,偶尔说些难听的酸话,听了酸话,母亲反而更加高兴,下笔如有神。写完的诗篇放在边上晾干,母亲笑着说:“她们怕是连我写的是什么意思都看不懂。”

温澄以为母亲会一辈子如此,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醉心或执着。或许只有这样遐想,温澄才能够劝说自己——阿娘就是这样的人啊,吸风饮露不食五谷,所以不能怪阿娘,养孩子会磋磨人的心性,一定是她不好带,太烦太聒噪了,所以阿娘才会受不了。

“走吧。”晏方亭把温澄抱在怀里,按着她的头颅不准她再看这院子一眼。

温澄却如同自虐,不避不让,将一幕幕刻在眼中,刻进心里。

疏于打理的院落、泛黄发旧的衣裙、吵闹的孩童,这些都不该属于阿娘啊。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长大后与阿娘见面的场景,无论如何也不是现在这样。

温澄死死咬住晏方亭的肩膀,直至血腥味布满口腔。饶是这样,也无法抵消内心的滔天巨浪,她语不成声,泣道:“阿娘的骄傲碎了一地,我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待我不好,她没有耐心照看我,她有了新的孩子,她很满意新的孩子,离家后她没有过来看我……所以,现在阿娘落得如此境地,我应该高兴的。可是,晏方亭……我怎么高兴不出来了……”

晏方亭拥着温澄,任由她咬。从小到大他一向放任她哭,从不说“别哭了”这样倒胃口的废言,但此时此刻,他很想制止温澄的哭泣,她的泪太多太烫,快要把他淹没。

小院里忽然静了一瞬,继而爆发出压抑的哭声。

温澄泪水涟涟地抬起头,眼前雾蒙蒙的,只能从篱笆缝隙间隐约看见,阿娘捂着脸埋在膝间,肩膀微有起伏,这样的哭声太压抑了,阿娘究竟受了多少苦楚?

“晏方亭……”

温澄的心慌乱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立马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化作人形催促着她做点什么。温澄眼睛仍旧一移不移地盯着阿娘,嘴上却说:“带我走,晏方亭,带我离开这里。”

晏方亭没有多问,将她横抱起来,长腿一迈,三两下就远离那个小院。

听不见哭声了。

篱笆上干枯的花叶也化为灰黑的一小点。

“好奇怪,我感觉再呆下去我就会忍不住冲到院子里去。”温澄双眼失焦,呢喃着说:“冲进去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抱住阿娘大哭一场吧。她估计都认不出我。”

眼尾不自觉地淌着泪,心上也像缺了一块。

“真奇怪啊,她只养了我三年,我却一直记到现在。都说三岁以前基本没有记忆,但我怎么总记得她抱着我哄睡的模样?连她鬓边垂下的发丝都一清二楚……”

须臾,晏方亭把她放下。河边僻静,是极好的去处,长洲人生在河畔,长在河畔,所食鱼米来自河水,起居浣洗离不开河水,他们生来与河水亲近,而潺潺的流水也能带走一切负面情绪。

晏方亭搂着温澄,为她拭泪,“孩子对母亲具有天生的孺慕,或许这就是血缘上的依存,所以没关系的,哭吧。”

温澄转过脸,定定望着他。

真是没想到,到头来,陪在身边安慰她的,仍是晏方亭。而这世间,恐怕也只有晏方亭才能懂她对生母复杂的情感。

温澄轻笑一声,“要是没有该死的池殷就好了。”

没有池殷的话,晏父不会下狱冤死,晏方亭不会被押送入京,他们俩会好好地长大,婚约如期而至……

“没关系,我们现在仍旧成亲了。”晏方亭很是冥顽不灵。

温澄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灰,大步走开,“你不是说什么都依我吗,那你倒是快点让时光倒退,回到那一年。”

“芽芽……”晏方亭提步赶上,语气无奈。

“闭嘴!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再这样叫我?肉麻死了。”

河堤小路蜿蜒曲折,温澄走在前,晏方亭很快追上她,半是温柔半是强势地捉住她的手相扣在一起。

或许他会这样永不放手,而他们两人也如脚下的影子永远纠缠。真烦啊,温澄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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