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门时的风把烛光扑灭,内室发暗,只剩高耸纸窗透进来的朦胧微光。
皇帝狼狈地支起上半身,靠在凭几上,勉强维持九五之尊的体面,“晏卿,你糊涂啊……”
“你我不是这世间最好的拍档吗?”久久缠绵于病榻,皇帝的眼睛如老者般浑浊,他极力地想看清来人,分明是一路扶持他上位的得力帮手,竟会有一天,站在他的对立面,让人难以相信。
“曾经是。”晏方亭并不避讳。
晏方亭挑亮灯芯,拎起一张圈椅坐下,利剑杵地,眼中是明确的杀意。
“你图什么?”皇帝真切地迷惑,若非体力不支,他真想跃身而起,来到晏方亭面前,攥起他的衣领问句为什么。“你已经是缉事厂都督,就连三公九卿都要给你面子,称你一声晏都督,你……到底图什么?谁许给你好处?朕那两个不成器的弟弟?”
问出这句话时皇帝心中有数,不可能是他们。良禽择木而栖,谁会眼瞎到放弃他这名正言顺的皇帝,而去拥立蠢人?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晏方亭表情没什么变化,看皇帝的眼神也像是在看死人。
只见晏方亭拿出一卷已有字迹的圣旨,蚕丝制成的上好绫锦绘有祥云瑞鹤,卷轴则是最高规格的玉制。
皇帝深感大势已去,说话时夹着几声咳嗽,嗓音沙而喑哑,“朕不可能签下退位诏书,你……咳,做梦!”
然而当那卷圣旨被扔到面前,拿起细察时,皇帝惊愕地发现,提前写好的内容并非退位让贤,而是罪己诏!
“咳咳咳!”
皇帝咳得整个胸腔都在震颤疼痛,他吃力地把圣旨举到眼前,辨认每一个字。
晏方亭的目光毫不遮掩,冷冷凝视,似凛冬最锋利的刀,“八年前,你手下的人挪用赈灾款,为保他,长洲衙署上下官吏被迫牵涉其中,我父亲含冤入狱。这事,陛下不感到陌生罢?”
八年前尚为废太子的池殷被困长安,幕僚、拥趸、眼线却遍布整个大周。为了池殷的起复,小小长洲衙署又算得了什么,只怕是所贪没的赈灾款根本不够用!
池殷握着圣旨的手不断颤抖,双眼死死盯着晏方亭为他罗列的一条条罪状。
八年来他用人不疑,晏方亭又是他最亲近的掾属之一,几乎什么事都瞒不过晏方亭。
“晏卿,方亭,朕也没料到你父亲会牵涉其中,当年朕遭逢幽禁,与外界隔绝,做事的都是手底下的人,你不是最清楚这些吗?”
池殷撇下圣旨,掀起锦衾,只是还未来得及下榻,泛着冷芒的利剑就铮的一声,横在他面前。
池殷并不放弃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丑陋而虚伪,“朕为你父亲平反,好不好?若,若是还不够,朕下旨敕封?三公九卿任你挑选,朕知你父亲擅长书法,不若挑一个‘文’的谥号?”
一代帝王仓皇地寻求生机。
“晚了。”
晏方亭握着长剑的手稳得很,剑身拍了拍皇帝的脸,极尽羞辱。
“找人顶罪的事我暂且可以当你不知情。”晏方亭道,“但杀我母亲灭口,伪造成她畏罪自戕,这桩事,陛下也不陌生罢?”
池殷大惊失色。
“你……知道了。”
这并不是多么难查的事,只是池殷对晏方亭来说知遇之恩叠加知己好友,晏方亭从未怀疑过自己母亲的死会和池殷有关。哪怕是四年前,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晏方亭眼中漫上一层失望。
梨云梦远,年少时的自己,当真把池殷当做志趣相投的兄长,也当真盼着池殷重回东宫,夺回储位。
现在却发现这个人早就烂掉了,从芯子里、从根上就是烂的。
“无需废话,签罪己诏。”晏方亭望着一身病气的池殷,面不改色地挥剑,废了对方的双膝。
痛感突如其来,池殷痛苦地弯下腰,明黄色的寝衣瞬间被鲜血染红,蔓延着灰败的死气。
“我签,我认……”
池殷涕泗横流,狼狈地抓起笔墨印章,却因剧痛而眼前一片模糊,他强忍着,缓缓抬头,哪里还有晏方亭的身影。
富丽堂皇的帝王寝宫唯余他一人,苟延残喘。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
前方不远就是漕运码头,按照惯例杭长信的商船将在此地停靠,上岸补给。
温澄、杭湛并肩立在窗前。只见运河上烟波浩渺,暖风拂面,船如流星,一派生机。词人笔下的“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生动地在眼前铺开,美好与希望正在井然有序地发生着,叫人心间跟着充盈,什么烦恼都可抛却。
“钱塘江大潮很是有名,据说鸣声如雷,喷珠溅玉,煞是壮观,要是我们能有幸看上一眼就好了。”
席间,杭湛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一路上都没遇到追兵,船上汉子们稍显松懈,听了这话纷纷议论,“杭公子不愧是读书人,寥寥几字就描绘得如此生动!”
“少文绉绉的了,不就是涌潮么,我们天天在水上,看得还少?”
“这你就不懂了,这钱塘涌潮啊自古以来就是一大奇观,跟我们运河上的水浪不一样的。”
汉子们七嘴八舌,却也知道无论杭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拍板定论的还得是杭长信父子。于是一双双眼睛看向主位。
“观潮……也不是不行。”杭长信故意拖长音调,吊起悬念。果不其然,众人听了欢呼不已。
今日轮到杭游做煞风景的事,他对温澄道:“观潮之俗在前朝时就已蔚成风气,怕是游人众多,温娘子须得掩藏身份。”
温澄、杭湛惊讶地对看一眼。一路行来,他俩没有下过一次船,杭游也不建议他们抛头露面,这次竟同意了。
杭游温和地笑了笑,“如何掩藏身份,还得弟妹自己考虑,光戴一顶幂篱怕是不够。”
“阿兄放心,交给我吧!”
杭湛拍拍胸脯保证。
两人携手离开,杭长信哼了声,对养子道:“看他俩背影,跑的那叫一个快,搞得我好像那个什么什么鸳鸯一样!”
杭游笑眯眯回:“棒打鸳鸯。”
“对对对,棒打鸳鸯。”杭长信喝了口茶,“听说这小子的爹娘都看不上温娘子,嘁,真是没眼光,我看温娘子就很好嘛。”
“退可做饭洗碗,进可算账劝学,还温温柔柔和和气气,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好的儿媳妇了,他们还挑上了!”
杭长信与同胞弟弟不睦,向来看不上他又算计又窝囊的样儿,因此谈话间只称弟弟弟妹为“杭湛的爹娘”。
至于杭湛这个亲侄子,也是一身少爷毛病。不过比他爹强很多,又是老太太亲自托付,杭长信认为,大侄子有的救。
“对了,长洲没来过消息?”杭长信粗黑的眉头皱在一起。
杭游渐渐收起笑,摇头。
杭长信少见地沉默不言,望着一桌吃吃喝喝的弟兄,这些年他早已以船为家,以崖州为故乡,但说到底他杭长信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爹死了,娘还在呢,只是没法去膝下尽孝。
须臾,杭长信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娘就是这样,唉……算了,尽人事,听天命。”
越往南行,越能体会到林壑交美,杭湛诗兴大发,蒙头写了一首长诗。
他派头拿得足,换了身整洁体面的行头,站在船头给温澄念诗。千峦竞秀,横天耸壁尽在眼前,水声潺潺,鸟鸣幽幽皆在耳畔。
温澄望着杭湛长身玉立的模样,忽然想,若阿娘在,对这个文采斐然的女婿大抵是满意的吧。
她兀自摇了摇头,又不禁莞尔,转而对镜贴花黄。
船上没有镜台,只能手持菱花镜,终归不甚方便。杭湛见状,诗也不念了,跑到她跟前蹲着,是要做她的镜托。
“我帮你举着。”杭湛笑着越过镜子看她,见温澄把脸涂得蜡黄,又更改眉形,不一会儿的功夫把自己化成寻常妇人,他大为惊叹,咋舌不已。
温澄把镜子放下,对他解释道:“这是我在灵感寺做帮工的时候,偶然学到的用法。姜黄草有助于梳理胃气,清蛇毒,是极有用的药材,可是把它捣碎涂在脸上,这股黄气就会几日难祛,恰好用来遮掩。你帮我看看,会不会太夸张?”
“当然夸张!”
杭湛托腮道:“把我如花似玉的娘子变成路上擦肩而过都不会注意的妇人,太夸张了!”
温澄拿镜子轻拍他两记,骂他没正形。杭湛却嘿嘿笑着,夸她功夫练得好,打人的力道恰到好处。
温澄一怔,慢吞吞把手收回。
所谓的功夫,是晏方亭的人日日教她,才会大有长进。从前的她,是做惯家务活的,总觉得自己有一把子力气,能把那么沉的腌菜缸搬动安放,怎会连一个歹徒都制服不了,跟人学了些招式才知,光有力气不够,要用对地方,用对力道。
这些时日以来,温澄极力避免忆起晏方亭。现在想来,倒也不用避如蛇蝎,她很该正视这段经历的,毕竟做错事的人不是她,该回避的人,亦不是她。
码头上行人如织,靠近岸边的浪花不再洁白如雪,而是泛着铅灰,叫人平白皱了眉。
杭湛觉察到温澄的停滞,牵起她的手晃晃,如今他也作了些伪装,但明亮的双眸仍旧是熟悉模样,含着笑意。“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嗯。”
温澄轻轻靠在他胳膊上,一起排队准备上岸。
杭湛听了两耳朵,同妻子讲悄悄话:“他们都是来观潮的,没想到这么多人,怕是到了地方会水泄不通啊,早知道换一双轻便鞋子了。”
温澄笑他,临下船还在纠结衣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选秀呢。
“嘘!”
杭游突然转身,表情严肃地对二人说:“前方设了关卡,查验每个人的路引,湛弟,弟妹,千万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