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亲自确认吗?”晏方亭笑起来斯文平和,浑不在意自己口中的虎狼之词。
温澄挥出的巴掌被拦截在半空。下一瞬,晏方亭作出的举动让温澄大为震惊,他竟然握着她的手移到唇边,亲了一口!
“晏方亭你松开我!没有人要看你的——”
她说不出口,别过脸去。
余光瞥见木椸上悬挂的晏方亭的衣袍,垂在半空的是她所打的丝绦。这么久过去,他竟然还在用。
再环顾整间卧房,因她的入住,各处角落都新添了物件,陈设与风格像极了新婚夫妇的卧房。
窗棂下,风摇细竹,细细的沙沙声磨着耳朵。
温澄掩面痛哭。
被困在宅院之后,她哭过很多次,却从没有哪一次伤心至此。晏方亭收起了逗笑的心思,默然不语地望着她,目光沉沉。
“我恨你亲手杀死了过去的晏方亭。”温澄的痛苦来自于此,记忆中的方亭哥哥总是护着她、纵着她,是极为可靠的兄长。而现在的晏方亭……即便他将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捧到她面前,即便被扇了巴掌也不生气,都不再是那个人了。
晏方亭亲手杀死了晏方亭。
而温澄,永远失去了方亭哥哥。
“我不知你是否因为我违背儿时约定,另嫁他人而恨我,现在我被休弃,婚约作罢,杭湛也被赶出京城,你应该满意了吧。”温澄眼含泪意,胸间萦绕着难以遏制的愤恨与郁结,以至于嗓音都哑了几分,“既已满意,就请不要再折腾我,别再碰我!”
晏方亭不怒反笑,反手捏住她的后颈,将人强纳入怀里。
又冷又沉的声音贴着温澄的耳廓落下:“你另嫁他人我可以接受,但你看看你嫁的是什么人家?一个赛一个的愚蠢无知,你才十九岁,偏要陷进那样的人家去一辈子当牛做马?”
“在我这里,无人催你生子,无人要你立规矩,我甚至不要求你爱我,温澄,你告诉我,很难做到吗?”
温澄狠狠将眼泪擦了,红着一双眼,不怕与他撕破脸皮,一字一顿地回:“做、不、到!”
“好。”晏方亭的双眸深沉如墨,将她盯紧,“那你节哀吧,死了的人是回不来的。不过我很高兴,看来过去的晏方亭在你心中得以占据一席之地。”
次日,温澄顶着微微泛青的眼圈起身,照旧用过早饭,一个人窝在书房。
“叩叩。”
“温姐姐,还不动身吗?”阿笤趴在窗边,探着脑袋问:“还是说下午才去灵感寺?”
温澄一怔,“他允许我出门?”
阿笤歪了歪脑袋,“你是说督主吗?允许啊,怎么不允许了?你不是要去灵感寺做帮工么,我和江烨哥陪你一起。”
书掉在桌上。温澄腾的站起身,“那你们等我一下,换个衣服。”
“好~”
昨晚闹了那么一通,原以为晏方亭又要给她下禁足令,结果竟然不影响她去做帮工?
匆匆换过衣裳,余光瞥见菱花铜镜时,温澄骤然驻足,镜面里自己的笑容尤为刺眼。
没有什么好高兴的。晏方亭此举,无非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怀柔之策罢了。若就此改观,认为他是什么好人,那就彻底称了他的心意。
在灵感寺帮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没有工钱的,但灵感寺管一餐斋饭。说起这斋饭,京中不少人趋之若鹜,每逢佳节,诸如月饼之类的时令点心更会引来众人排队,争相购买,因此寺内饭堂倒是比寻常食肆还要忙碌些。
今日午膳是菌子汤面,江烨连吃两大海碗,另加半个饼子,阿笤也吃了不少,两人啧啧称叹,“怎么感觉比府里大师傅煮的面还要好吃?”
菌子和山笋都是素中登峰造极的鲜,拿来做面条的浇头,让人食欲大增,温澄尝过之后,心情终于转晴。
同桌帮工见他们三人像是初来乍到,便主动搭话,说起灵感寺斋饭,“马上入夏了,天最热的时候还有特色饮子喝。”
阿笤眼睛一亮,“温姐姐,我们还真没来错地方。”
江烨吃饱喝足,残存一些理智,敲了敲阿笤的脑门,低声说:“督主心疼夫人,天热了这寺院不见得能用冰消暑,万一夫人中暑生病了……”
温澄站起身收碗,提醒他们:“你若总是把那人挂在嘴边,就别来做帮工。这里可供不起缉事厂的人。”
“是,是,夫人教训的是。”江烨朝阿笤吐了吐舌,起身帮忙一起收碗。
众人对晏方亭的“成见”不可谓不深,然而晏方亭并没有找借口阻止温澄去灵感寺,反而有一天带回一口精美绝伦的螺钿小匣,用来给温澄装赏钱——逢年过节寺内香火旺盛,帮工都能分到三五文银钱,讨个好彩头。
三五文在集市上只能买到一碗素面,不值什么,但几份三五文放进匣子之后就很是了不得,至少丁零当啷听起来悦耳。
还未等银钱积少成多,晏方亭问:“想不想学做生意?”
他一袭儒雅长袍,坐在窗边把玩着一枚铜钱。浅淡的日光映在椅后,像是给人披上一身佛光。
温澄很快醒过神来,心底呸了一声,转而迎上晏方亭的视线。
“我记得你少时算术很一般。”晏方亭展颜,“不过没关系,请人教你些浅显道理就足够了。”
他也不盼着温澄能做成什么大买卖,甚至生意也谈不上,拿点小钱投些铺子足矣。
温澄狐疑又警惕地看他,“学这些做什么。”
“人总要有一技傍身。”晏方亭弯了下唇,语气平和,仿佛在说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我这样的奸宦、弄臣,随时可能遭遇刺杀,你是我枕边人,我死后你总不能就此流落街头吧。”
晏方亭手边放着几本册子,这会儿一一翻开与她说。
田庄、铺子、库房。温澄只寥寥看了几眼,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并不在晏方亭本人名下,而是他的“替身”,一个不存在的人。再看他本人名下的册子,更厚更详实。
才短短几年,他是怎么积攒如此多的身家?
莫非真像旁人所说,贪污受贿?
“干净的。”晏方亭看破温澄的心思,打断道。
“钱生钱是最简单的,我死后你可以拿这些傍身。”晏方亭随口就把死死生生挂在嘴边,一点儿没有忌讳。
谈过这些,又道要给她找一两个师父,教授武艺。
“晏方亭。”温澄觉出不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你在交代后事?”
晏方亭淡淡笑了声,“那倒没有,祸害遗千年,我还要和你纠缠到下辈子,怎么舍得死?”
他轻描淡写道:“未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也可以告诉我,缉事厂别的不多,人才种类还是足够的。在杭家,你终其一身只会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在我身边不然,我可以帮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一个完整的人。
而非谁的妻子、谁的儿媳,她可以凭借自己过完下半生。
温澄怔在原地,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类似的话,方亭哥哥讲过。
「想哭就哭,不想哭就不哭。」
「为何非要得到你娘的青眼?你明明不善诗词、不喜诗词,为何非要迎合你娘?」
“不用着急回我。”晏方亭把那一枚铜钱放回螺钿匣子。
清脆的声音令温澄如梦初醒。她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望向晏方亭,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信他,或不信他?
纠结与矛盾贯穿了这个下午,温澄做事时有点心不在焉。恍然回神,才发觉阿笤和江烨不知跑哪儿去了,身边的几个帮工竟是素未谋面的。
温澄脑中闪过什么,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大殿走去。那儿人多,万一发生什么,也好应对。
“温娘子,劳烦你移步一下。”说话之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声音轻轻柔柔的,见温澄不为所动,女子从荷包里拿出一缕丝绦,笑着说:“我女工拙劣,耗费多日才打成这丝绦,还请温娘子帮我瞧瞧,有何改进之处?”
温澄心中一震。
那是她打的丝绦!
绝不会认错!而且看这种磨损很特别,是被人收在荷包里没怎么拿出来用过,隔着丝绢造成的长期磨损。
“正如你所想,温娘子,这缕丝绦的主人想见你。”女子笑容不变,意有所指地环顾周围,“温娘子身边的人估计很快就要回来,时辰不多了。”
“他在哪儿?”温澄来不及多想,抓住了那缕丝绦,“是杭湛对不对?他在哪儿?”
“随我来。”
僻静处,树石嶙峋,藤蔓垂挂,蓊蓊郁郁,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温澄手心冒汗,口舌也变得干燥。先前还不觉得,甚至一度嫌阿笤、江烨跟着很麻烦,结果他们一不在身边,还真是少了很多安全感。
温澄忽然止步不前,肃容看向女子,“你是杭湛的什么人?此前我并未见过你。”
“温娘子随我来,见到杭公子你便知晓了。”
“这里没有人走动,僻静好说话,再往前走就是客舍,最近几日住满了香客,怕是不方便。”温澄不觉得自己有和对方谈条件的本钱,但想借此试探对方态度,“所以我在这里等你,你把杭湛带来。”
果不其然,女子脸色微变。
多半是敌非友。温澄紧张地抿了抿唇,又看向女子手里握着的荷包。
这是她与杭湛的信物,轻易不离身。如果杭湛安好,必然会想方设法亲自来见她,而非托付给一个陌生人。
“既然你不同意我的法子,那恕我不能从命。”温澄转身就走。
女子追了两步,突然道:“杭湛的性命掌握在你手里,当真就这样离开吗?”
“你什么意思?杭湛怎么了?他根本不在灵感寺,是不是!”
“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你心中还是挂念杭湛的。”主动权又到了女子手中,她一步一步朝温澄逼近,所图也和盘托出,“杀了晏方亭,你就能保住杭湛的性命。”
温澄瞠目。
女子笑而不语,领着温澄往前走,登上讲堂右侧的鼓楼。这是整座灵感寺里最高的建筑,一时间视野无比开阔,而温澄也顺着女子的指向,远远望见灵感寺外马车上被五花大绑的男子。
真是杭湛!
这时,温澄手里被塞进一个小药包。
“杭湛的性命与晏方亭的性命,孰轻孰重,温娘子心中应是有一杆秤。”
女子的声音飘在耳侧,犹如高悬的铡刀,令人心惊胆战,“我只给你三日,第四日如果还未传出晏方亭的死讯,那么,我只能送杭湛最后一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