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阵阵吆喝声,唤醒了宿醉的陆砚。
等他摇摇晃晃走下楼梯时,忽听得一声“陆公子起的可真早啊。”
凉飕飕的语气,让他在初夏的早晨一哆嗦。果然耷拉长脸的老父亲与师妹端坐在堂内,面前方桌上摆着几屉热气腾腾包子。
腹中适时发出空鸣,他也顾不得亲爹嘲讽,夹起一只肉包正往嘴里塞,屁股还没沾上凳子。
门外走进来两个熟人,直奔他们三人。父亲和师妹都站起来回礼,他也不好往下坐。就不上不下卡在那里。陈克朝贺冉冉点点头,然后笑嘻嘻的把陆砚拍回凳子上,顺势挤到他左侧。张呈在他对面空着的长凳上落座。
几人也算不打不相识,昨天把事情说开,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半卷残画里到底有啥?”昨天忙着喝酒,差点忘了,看到张呈,陆砚突然想起还有这个未解之谜。旁边的贺冉冉闻言也竖起耳朵。
“吃你的,少打听。”陆机到底是不希望自家人卷进是非,给张呈使了个眼色。
“为什么啊?小师弟家的事情,关心一下怎么了?”陆砚不服气,好歹同门一场,高官显贵了不起哦,问都不能问。
“他没跟你们一起来么?”自从8岁那年匆匆一别,十年未见,也不知道长什么样了。师叔只说他是京城大家子弟,父亲意外亡故,需要回家继承家业。可两年前,她在京城也没打听到姓孙的大户里有同名同姓的人,神神秘秘的。
陈克和张呈快速对视,双双眼神闪避。贺冉冉见状也没再追问,只在心中吐槽:不见就不见,稀罕。
陆机轻咳一声,对着陆砚说:“你俩收拾一下,赶紧回家。”堇州眼看马上要变天了。
陆砚正要反驳,右手边的贺冉冉按住他。
只见她端坐着挺起背脊,一脸严肃,直视陆机,铿锵有力道:“师父,你是知道我性格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记事,但父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
“你可知,你的仇人是谁?你快意恩仇后,会面临多大的反扑?你知道吗?”陆机低声质问。
“知道,师父你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两年前,无意中偷听到师父和师叔谈话,她就存下这个念头,一刻也没忘记。
石澜,十六年前,堇州水匪屠城案中的一个小小御海校尉,也是屠杀贺家满门的刽子手。
凭着杀良冒功恶行,一路高升,如今已经官至碧水军游击将军。但那又如何,该死之人就该杀,至于杀不杀得死,试过才知道。
“你非去不可,想过你师娘吗?要让她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陆机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逼问,陆砚心中一颤。以他了解,老爹这是真的生气了。
“是!”贺冉冉腾的站起来,握紧拳头,昂着头颅,“出门前我跟师娘已经解释清楚,再说,师父你是小瞧我?”
“你!被狂刀赞过几句,就不知轻重。”
陈克与张呈两人此刻坐立难安,也不知道该劝哪头。被迫听到青岩门家事,他们也不想的啊,这紧绷又尴尬的气氛真让人焦虑。
“陆前辈,你们都在啊,正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天籁,陈克眼含热泪,扑向兄长,太好了,亲大哥。
陈亮迷迷糊糊的被弟弟异常热情地迎进客栈大堂,这小子又抽哪门子的疯了?
任务紧急,以后再审。瞪了陈克一眼,然后对张呈说:“公子有命,你们两个速去海东。”
贺冉冉闻言,哼哼两声:果然是在的,别扭鬼。肯定是跟小师叔吵架了,不敢见我们。
“大哥,你呢?”传话这种事,需要劳动禁军统领?
陈亮看了一眼陆机等人,悄声道:“我要去调人,防止哗变。”
张、陈二人,并陆机都神情一变。
待三人离去,留下的师徒三人也在陆机要求下,迅速收拾行李,转移到海西郊外某小山村。
“阿冉,师父不阻止你去复仇。”贺冉冉惊喜抬头,陆机话锋一转,“但是,你必须答应我,留在这里七天,保护好你师哥。”
“爹,我没那么弱好么。”陆机闻言郁闷,他武功虽比不上师妹,但也不至于自保也不成吧。
“你闭嘴。”陆机也懒得解释,如果不给贺冉冉找点事,担心她又跑回海东。非常时期,她一去,冲动之下,就怕万一发生不测。江湖中人武力再高强,单打独斗,是抗不过军队的人海战术的,可惜她还不明白。但愿孩子们永远不要懂。
“师父说话算话?”
“算!”陆机咬咬牙,“以你师娘名义保证。”
“好。”
“爹,你发这么重的誓!”
“啪!”陆砚果然喜提后脑勺一个暴栗。
陆机安置好两个小孩后,快马返回海东。既然身在堇州,他定不会让石澜走脱,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挚友。
可惜,他忘了,他儿子就不是乖乖被安排的人,尤其是好奇心高涨的时候。三两句就撺掇着贺冉冉偷偷尾随到海东。
“你不好奇爹去找谁吗?”
“你不好奇小师弟的身份吗?来都来了,看一眼而已。”
“反正你不动手,也算没违背我爹要求啊。”全天下的歪理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但是,不能否认,贺冉冉确实被打动了。最受不了藏头露尾的,真的挺想把孙合一扒出来。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一去杳无音信?
两人远远的趴在某棵树上,目送陆机被迎进一个宽阔的院落。只见里面亭台楼阁星落排布,树木山石点缀的非常雅致。
“多谢师伯费心,特意过来。”赵行知亲手沏了一杯茶,推到陆机面前。陈克和张呈应当是已有安排,此刻室内仅有他们,所以两人都比较随意,陆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连扣2下。
“虽说是高攀,但你至今还是青岩门弟子。你叫我一声师伯,我岂能置身事外。更何况关于阿冉的事情,也需与你商量。”
赵行知闻言,苦笑道:“师父他还要我这个徒弟?”元和八年,不欢而散后,两人至今没再联系。
好一句狡兔死,走狗烹。真是不巧,揽月庭因为四周树木布置的特殊,导致灯下黑,出现了视线盲区,他不早不晚,听到了这句来自师父的评价。呵,十几年的师徒情分,就只值这6个字。
作为一个见证过那三人爱恨情仇的长辈,面对那段孽缘结下的苦果,陆机也语塞。稚子无辜,可那是自己至亲师弟,眼睁睁看着一个开朗小伙,深陷恨海情天,以致前程尽毁,半生零落。怎能不怨皇权滔天?
“终归师徒一场......”
赵行知不语,低头为自己续杯,然后抬头,微笑道:“师伯刚才说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
陆机也不予为难,借他给的梯子,顺势而下道:“阿冉的身世,你师父可有和你提起过?”
赵行知一愣,茫然的摇头,他入门比贺冉冉稍晚几个月,但年岁毕竟稍长数年,所以依稀能猜出她大概是孤儿。虽说本人一点儿没有身为孤儿的自觉,每天好吃好睡,心态比他这个半孤儿的可是好太多太多。
忆起往事,陆机心情略微沉重,低声道:“她是我好友贺晨的女儿,堇州海东是她的故乡,十六年前......”
到此刻,赵行知还有什么不明白,接下陆机话头:“她是堇州水匪屠城案的遗孤!”
陆机颔首:“是,贺家上上下下二十余口人,除了她,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我那时正在乾州,听闻海东被水匪围城,是快马加鞭一刻不敢耽误。可是,可是,终归还是来不及。我至今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全城犹如人间地狱,街道上,来不及收敛的尸体被堆叠起来,足足有一人高。经过时,家家户户哭声震天,满城的白色。贺府死一般寂静,从大门到内堂,所行之处,满眼都是鲜血与断肢。陛下。”
陆机双拳握紧,沉沉低吼:“陆某半生江湖历练,也与鞑子在青州血战数回。从未见过那么残忍血腥的杀人手段,那是虐杀!”若非深仇大恨,怎可能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
对面的赵行知呆坐原地,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心头发胀。
“幸亏我当时不死心,仍抱着一线希望,清点人数后,才发现贺兄的幼女不见踪影。老天有眼,我最后在密室里找到昏睡的阿冉,应该是贺晨怕她哭闹点了睡穴。当我抱起她的时候,小小一团,因为多日没有进食,已经奄奄一息。”说到此处,陆机几近哽咽。
“后来,我带她回到师门。娘子怕孩子忧思过重,决定隐瞒实情,让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所以大家都以为她是普通的青州战场遗孤。”青州那个地方,时不时就乱一阵子,颂莲也是掌门师兄捡到的,所以基本上没人会怀疑他编的借口。
除了师弟江恕,深知陆机与贺晨关系,一听阿冉姓氏,就猜到,他那里确实是瞒不住,所以一开始也没想着瞒。
“是不是我师父回去后告知师伯,堇州案当年另有隐情?”赵行知猜测这是唯一可能,甘州刺史上报之时,师父还在京城,必定是看到卷宗提及堇州案,才有所联想。
“确实,只是师弟与我讲述的时候,被两个小混蛋偷听到。”陆机摇头叹气,阿冉果然二话不说提刀就要南下。但这个案子内情勾连甚广,按照她单纯的性子,一头扎进不知深浅的浑水,焉能活命?作为长辈们,绝对不能放手不管。
经陆夫人出面多次规劝,好不容易安抚下去。谁知道陆砚这个狗头军师,教会了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个不查,还是被他们溜出来。
“那师伯,希望我......”
“公子,急报。”门外突然传来陈克的声音,打断了赵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