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书院同窗
晨钟刚敲过三响,白鹿书院的藏书楼已经亮起灯火。贾宝玉轻手轻脚推开门,却见靠窗的柏木案几前早已坐着个人——柳颇正就着油灯细读《春秋公羊传》,单薄的肩膀在晨光中投下一道清瘦的影子。
"柳兄竟比我还早。"宝玉笑着走过去,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昨儿家里送来的桂花糕,特意给你带了些。"
柳颇抬头,蜡黄的脸上显出几分窘迫:"这...怎好意思..."
"快趁热吃。"宝玉不由分说把糕点塞到他手里,"张兄呢?"
"在后山背书呢。"柳颇小心地掰下一小块糕点含在嘴里,剩下的重新包好塞入怀中,"他说清晨记忆最清,连《楚辞》里那些诘屈聱牙的句子都能背下来。"
宝玉刚要说话,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景山摇着折扇大摇大摆走进来,身后跟着抱着一摞书的刘白羽。
"哟,贾宝玉,你倒是会找清静。"景山一屁股坐在宝玉旁边的蒲团上,扇子"啪"地合拢指向柳颇,"这位是...?"
"柳颇兄,我们书院的才子。"宝玉介绍道,"去年院试第七名。"
景山挑了挑眉,上下打量这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寒门学子,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正好,我这《九章算术》有几处不明白,柳兄既考得第七,想必能指点一二?"
柳颇受宠若惊,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书册。宝玉在一旁看得分明——景山哪里是真要请教,分明是借机试探这寒门学子深浅。
不料柳颇看了片刻,竟真的指出几处关键:"景公子看的这版有误,当以刘徽注本为准。此处'少广'算法,当是..."说着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起来。
景山起初还面带轻慢,渐渐却越凑越近,最后竟蹲在地上跟着比划起来。刘白羽与宝玉相视一笑,也围拢过去。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将四个凑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长。
"你们倒会找地方用功。"一个洪亮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山长负手而立,花白胡须在晨风中轻颤,"今日讲《孟子》,还不快去讲堂?"
四人慌忙起身行礼。山长目光在柳颇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景山衣襟上沾的泥土,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贾宝玉留下。"
待其他人走远,山长从袖中取出一卷手稿:"前日你作的《五柳先生辩》,老夫看了三遍。其中'士不论出身,学不分贵贱'之论,颇有见地。"
宝玉心头一跳。这篇是他私下所写,没想到竟传到山长手中。
"学生妄言..."
"非也。"山长抬手打断,"白鹿书院创立之初,本就有教无类。只是这些年..."他忽然停住,转而道,"听说你与柳颇、张宇宁常在一处研讨?"
宝玉点头:"柳兄精通经义,张兄长于策论,学生受益匪浅。"
山长凝视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书院,忽然道:"老夫年少时曾想改革科举,让寒门学子也有进身之阶。可惜..."他摇摇头,"你既有此心,何不组个诗社?"
宝玉怔住了。山长却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记住,学问如海,一人渡不如众人筏。"
当日晚课后,宝玉将景山、刘白羽、柳颇和张宇宁邀到后山凉亭。张宇宁是个黑瘦少年,一身粗布衣裳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见几位贵族子弟在场,显得有些拘谨。
"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商量成立诗社的事。"宝玉取出准备好的茶点,"就以陶渊明'五柳先生'为名,如何?"
"五柳诗社?"景山嗤笑一声,"你倒是会附庸风雅。"
刘白羽却抚掌道:"妙!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正是我辈读书人的骨气。"
柳颇和张宇宁对视一眼,后者怯生生地问:"我们...也能加入?"
"自然!"宝玉笑道,"诗社本就不分贵贱。今日先定个规矩——每月初一、十五集会,每人需带新作一首。轮流出题,轮流做东。"
景山翻个白眼:"寒酸。要我说,既是诗社,总得有个彩头。"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拍在石桌上,"下次集会,谁的诗最佳,这个就归谁。"
柳颇盯着那块价值不菲的羊脂玉,喉结动了动:"我们...怕是拿不出这等彩头。"
"谁要你们的破铜烂铁?"景山撇嘴,"若你们赢了,我要你们那手批注的《论语》。听说你们寒门学子最会在书缝里记心得。"
就这样,五柳诗社在嬉笑怒骂中成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诗社会在白鹿书院掀起怎样的波澜。
转眼半月过去,诗社第二次集会轮到柳颇做东。他在书院最偏远的松风阁准备了清茶野蔌,还特意向厨娘讨了一碟桂花糖。
"今日以'秋夜'为题。"柳颇红着脸宣布,"不限韵脚。"
众人正思索间,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陈夫子阴沉着脸走进来:"好啊,躲在这里结社!书院规矩都忘了?"
五人慌忙起身行礼。景山硬着头皮解释:"夫子容禀,我们只是切磋诗文..."
"拿来我看。"陈夫子伸手。
宝玉只得将众人诗稿呈上。夫子扫了一眼,忽然停在张宇宁的诗稿上:
"松风穿牖凉初透,蟋蟀鸣阶夜未央。"
"独对青灯观往圣,犹闻隔壁母咳长。"
陈夫子眉头渐渐舒展,又看了柳颇的:
"囊萤映雪非为誉,凿壁偷光岂沽名。"
"但得胸中存正气,布衣亦可傲公卿。"
最后看到宝玉的: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夫子长叹一声,将诗稿轻轻放回石桌:"继续吧。"转身离去时,却又回头道,"下次集会,莫要躲在这等阴暗处。藏书楼后的小轩还空着。"
待夫子走远,五人面面相觑,突然齐声大笑。景山拍着桌子道:"好你个贾宝玉,'金风玉露'分明是写儿女私情,也敢拿来糊弄夫子!"
宝玉笑而不答,心道这诗本是想着黛玉所作,自然情真意切。
诗社的消息不胫而走。到第三次集会时,竟有七八个寒门学子远远观望。张宇宁鼓起勇气邀他们同坐,景山虽撇嘴却没反对。待到月挂中天,松风阁里已坐了十余人,欢声笑语惊飞了栖鸟。
这晚山长独自站在藏书楼上,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松风阁,手中摩挲着一封泛黄的信笺。那是三十年前他赴京赶考前,恩师写给他的话:"教育之道,贵在点燃心火,而非灌满水缸。"
"老师,弟子或许找到那点火种了..."山长轻声自语,目光落在人群中侃侃而谈的贾宝玉身上。
转眼秋去冬来。这日清晨,宝玉正在院中练字,忽见景山风风火火冲进来:"快看!"他抖开手中邸报,"朝廷下诏改革科举,要增加寒门取士名额!"
宝玉细读邸报,发现奏请此事的正是四皇子。文中还特别提到"白鹿书院有教无类,可为天下楷模"。
"你猜怎么着?"景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四殿下前日微服来访,与山长谈至深夜。有人看见他们去了松风阁..."
宝玉心头一震,忽然想起那晚诗社集会,确实见到山长陪着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在远处驻足观望。如今想来,那人身形气度,可不正是四皇子?
正说着,刘白羽带着柳颇、张宇宁匆匆赶来:"山长叫我们过去!"
山长室中,范希文正在整理一摞书稿。见五人进来,他直截了当道:"明年春闱,朝廷特许白鹿书院推举五名学子免试参加。老夫决定,就由你们五人代表书院。"
柳颇和张宇宁呆若木鸡,景山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在地上。宝玉却注意到山长案头摊开的那本册子,正是他们诗社的集子《五柳新声》。
"山长..."柳颇突然跪下,声音哽咽,"学生...学生..."
"起来。"山长扶起他,"记住,科举不过是手段,真正的学问在济世利民。"他环视五人,"你们诗社有句话很好——'布衣亦可傲公卿'。望诸位将来无论身处何位,莫忘初心。"
走出山长室,五人在雪地里站了许久。最后景山突然道:"今日我做东,请大家吃酒!柳颇、张宇宁,你们不许推辞!"
刘白羽笑道:"景兄何时这般大方了?"
景山哼了一声:"本公子高兴!再说..."他瞥了眼两个寒门同窗,"他俩那些批注的心得,可比酒值钱多了。"
众人哄笑。宝玉落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山长室的窗户。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山长正站在窗前,向他微微颔首。
雪越下越大,五个年轻人的笑声在书院上空回荡,惊起了梅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