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师真的对你做了那些事？”
车轮转动时咯咯作响，合着水汽的风宛若光羽飘摇在湖面，天上的厚云层遮住了太阳，天际逐渐黯淡，云却像镶了金边。
原寺灵感受着来自湖面的风，从回忆中回神，说：“我不知道他背后怎么做的，但在我面前他确实待我很好。”
“你和仇亿去南樟那次没问吗？”
“我们只是想去之前的寺庙看看，没想到会遇见赵潮。”
那天真的是碰巧遇见赵潮吗？当时还是他提议去馄饨店的。难道仇亿会刻意到连偶然事件都计算好么？
“估计你问了他也不会实话实说吧，毕竟这事关师德。”原田泣说。
原寺灵点头：“大概吧。”
默了片刻，原田泣砸了下舌，问：“所以当时为什么没和我们说自己在学校被同学孤立的事情？”
原寺灵侧过脸笑道：“当时..我也没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啊。”
“难道你连自己被讨厌都感觉不出来？”
“这个倒是知道……”
“那怎么会不知道别人在疏远你啊？？”
“被讨厌了，当然不会有人找我玩啊。”
“所以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呐？”
原寺灵将头撇去一边，皱眉道：“我才不会说自己在学校被人讨厌呢。”
“这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反正你不在学校也经常被人讨厌，都成全家共识了。
原寺灵闷声嘟囔：“反正就是不想说出去。”
“幸好还不算晚。”原田泣说，“要是你的小学同桌没有联系我，我还要被蒙在鼓里到什么时候？”
“赵潮？”原寺灵问，“他怎么会有你的联系方式？”
“仇亿给的。”原田泣补充道：“还告诉我你写了信。当然我也看过了。”
“呃……”比听说仇亿看了他写的信更尴尬的是听说原田泣读了他的信。早知道就不写信了……而且更惊悚的是，原田泣就站在他的身后，现在人赃俱获，他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微风拂过枝头玉兰花的花苞，枝条轻晃。
在原田泣的印象中，原寺灵从小就被人追到家门口告状，说他又把某家的院墙扒下了几块砖，说他给停在路边的车门把上插了大把沾了鸟屎的狗尾巴草，说他把捕虫网套人家小孩子头上拽着跑……渐渐地，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淘气鬼。但告状的人看到跟学习标兵一样的原田泣，又不敢拿他们家家教说事，只一个劲抱怨原寺灵不好。
因为有人给他兜底，原寺灵每次都屡教不改，只等他自己玩腻了才不会再干那些事，只不过来告状的人依旧只增不减。
有时候原田泣也会想，要是在发现原寺灵有变成混混的苗头的时候立刻干预进来，他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当时的他对原寺灵那样愤恨，巴不得他自甘堕落，还怎么可能有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念头，冷眼旁观不横插一脚就算好的了。
听赵潮说完整个故事，原田泣怎么都消化不了。几个月前他就曾电话联系过原寺灵小学以及初中的班主任，而牛今力老师对原寺灵的印象并不深刻，在电话中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说“原寺灵啊，我好像对他是有些印象，很调皮的一个孩子吧”，听完，原田泣就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
真是轻轻松松地就撇清了关系啊，谁想得到他一个读了这么多年书的高材生居然会被一个小学老师算计。
听完原寺灵说出和赵潮如出一辙的故事，他真是窝火到想提着刀闯进学校和牛老师当面对峙：“利用一个记着你的好的小孩，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也许最多就只会换来对方一句息事宁人的“我很抱歉”吧。
谁都猜不到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会使出怎样的阴招，如果不是想要了解原寺灵过去的仇亿，不是宁愿痛苦也要清醒地战斗下去的赵潮，或许他们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被幕后之人一直观测到死。
“世界上没有好人，从今往后你把这句话刻进脑子里行不行……”他的嗓音有些喑哑。
原寺灵无奈地笑了笑，抱着相机给面前湖里游动的黑天鹅拍了张照片。
他回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忽然有一滴豆大的水滴掉落在了屏幕上，他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以为要下大雨了，然而只看到了被云笼罩着的白日从云层中移了半边出来，半点不见雨。
他的眸光逐渐上移，在看到原田泣皱着的脸的那一瞬间，他呆愣住了，一双澄澈的眸子微微放大，喉间艰涩地滚了滚，最后歪着脸问：“哥？”
原田泣抬手去擦眼睛，却怎么擦也擦不完夺眶而出的眼泪。
天啊..至今为止...为什么要一直纵容他去报复原寺灵啊……
原田泣不断在心里忏悔，在看到原寺灵不明所以的表情时更是眼眶一酸，再次泪流不止。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安静地像是度过了一个轮回。
原寺灵静静地呆了片刻，问：“你怎么了？突然……”
“李金莲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生出你这种蠢蛋。你的人生全被那些坏人破坏了。”原田泣捂着眼睛揉了揉。
原寺灵失笑道：“可是如果不经历那些事，也许我就碰不到仇亿了，还有李新云他们……”他摩挲着相机边缘，眸光一柔。
“也就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去感谢不幸吧。”原田泣从包里抽了纸巾擤鼻涕，愤愤地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你能不能...不要总说我傻啊。”原寺灵嘀咕道：“我只是没读好书，又不傻。”
“……你这时候有自尊心了？”
“……”
原寺灵嘴里叽里咕噜了半天，然而一个准确的音都没有发出来。
湖边小路的尽头是一家书店，一群学生手里抱着书，有说有笑地从书店中出来。
其中一人问旁边的人：“仇亿的新书你看了吗？感觉文风和他之前写的都不一样诶。”
听到仇亿这个名字，原寺灵的耳朵立刻竖起来了。原田泣自然也听到了，但他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往前推，并且偷偷脚底加速。
原寺灵却急扭头：“等等，我……我有点肚子疼。”
原田泣知道他想干什么，说：“那带你去上厕所。”
“诶、不用了……你停下来，我缓缓就好了。”原寺灵讪讪一笑，余光一直关注着从书店里出来有说有笑的人。
“……”原田泣只好依言停步。
另外一个女生回复道：“最近不是很流行耽美文学吗？估计他也想吃这碗饭吧？”
“感觉不太像哎。虽然标签上写着双男主和纯爱吧……他说过全文只有四十章，可现在连载到四分之三了，主角还是只有原寺灵一个。”
“你说会不会其实另一个男主就是上帝视角的人呢？比如作者本人？”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可能。”
“那这本书的主角原型……”
既然是原寺灵能听到的对话，原田泣自然也能听到，他握着轮椅把手，问：“好点了吗？”
“……嗯。”
他才发出一个音，轮椅的转动声就再次传来，身边的树木也跟着倒退。
没想到仇亿真的用了他的名字写新书，说实话他想过仇亿的名气很大，只是没想到这么响……他在网络上露过面吗？和他拍了那些视频，会被人认出来吗？还有小说写四十章是因为和他的名字谐音，还是单纯想凑个整数呢？
在原寺灵浮想联翩的时候，原田泣打断了他的思绪，说：“仇亿以前是文学社的社长，也是我的直系学长，他写的书这里都有记录。按照他现在的知名度，在北川大学听到他的资讯并不奇怪。”
“啊啊，那我的名字岂不是也要……”
“是啊。你以另外一种形式进入这所大学了。”原田泣没好气地道。
“呃……”
原田泣带着原寺灵到了礼堂的入口，犹豫了很久才说：“我读大一的那个寒假。南樟那里的家不是被大火烧没了么？”
原寺灵埋下头道：“我真不知道是因为我才把房子点着的。我一直以为是掉下来的烟花。”
第一年住在山上他就复盘了很久，像是在脑子里排练了很多遍，以至于原田泣一提起当年的那场大火，他就当机立断地解释道：“当时我以为你是看我不顺眼，在骗我，所以可能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后来我去问过妈妈了……那之后我也很内疚，一直没想好怎么跟你道歉，然后……”他就被赶出去了。
原田泣盯着原寺灵的后脑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而且现在提这件事也不是要你觉得愧疚。”
“那是为了什么？”
原田泣接着说下去：“办完老爸葬礼后，我重新回到这里和教务申请了特困生。当时学校时不时会有校友来访学校，有的企业会从特困生里面双选定向资助，而我那时恰好拿了个创业比赛的一等奖，就被风跃集团的一个CEO注意到了。”
原寺灵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原田泣现在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多亏他，我才能顺利进入风跃实习，后来发生了仇元那件事也是被他捞上来的。不过那个CEO在我正式进入公司后就跳槽了，现在自己注册了公司单干。”原田泣话音一顿，像是终于要讲到重点了一样，扯了扯嘴角，说：“第一次去那边实习的时候，我在新员工的欢迎会上第一次见仇亿和仇元。”
“嗯。”
“那时候的仇元和你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特别怕生，特别腼腆，起初我还以为他是饭店里的服务员。他时不时就会被领导拉过去调侃，不说话的时候就一个人闷在很外缘，我就偷偷在一边陪他说话缓解尴尬。
“当我得知他和仇亿的关系，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诧异。后面你也知道，他看上我了，那个寒假缠着要来我们家，而仇亿也没有多说什么，我就更不好拒绝他，所以就答应他来我们家玩了……”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原田泣又赶紧补充道：“如果仇元在我们家玩得开心，毫无疑问，我就能顺风顺水地成为风跃的正式员工。在玩这方面，我承认你确实很有天赋，看你对他还挺有好感，所以也就把他交给你了。”
原寺灵的眼睛像是进了沙子，微微眯起盯着自己的手看，道：“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仇元喜欢你。”
“是。但我确实也不知道他会做出那种事。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仇元对我的小心思，或者说，当你发过来视频的时候，我选择无视而不是去质问仇元视频中的人是不是他，不在他面前拿你是问，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处理问题……”
原寺灵垂眸。原来这就是“不要把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意思，每个参与者都应该负有责任，而不是抱着侥幸心理一个劲地把错误归结到错误最明显的那个人身上。
“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如果当时我不讨厌你，不那么偏激……”
“没关系啊。”原寺灵说：“虽然当时我也很委屈。但我的确做错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既然现在已经和解了，就把那些遗憾都埋在过去吧。”他有些笨拙地模仿着仇亿的说话语气。
他总是这样，只要离开了某个一直依赖的人，就会在潜意识里模仿那个人的习惯做事，就像是一种防御方式。就好像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回应，于是在心里想着“如果是仇亿的话，他会说些什么”，最后反过来安慰起了原田泣，说得头头是道。
礼堂里有乐团的人在布置舞台，另一边的小舞台上放置着一架钢琴，一个看着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等着钢琴调完音，当身边的工作人员把琴盖重新安装回去以后，那个小孩就迫不及待地摁上了钢琴键试音。
不过多久，一曲古典钢琴奏鸣曲缓缓从指尖如月光般倾泻而出，萦绕在整个礼堂。
“哇——”原寺灵被琴声吸引，张着嘴痴痴地感叹：“这么小年纪就敢在大学里表演了。”
原田泣读书的时候只有为了学分和领奖才来这里，当时的自己或许根本想不到自己某一天会和原寺灵在这儿如此正常地聊天吧。
“要是原屋顺现在也在这里就好了。”原寺灵自言自语地嘀咕。
“她迟早会过来的。”原田泣说。
“为什么？”原寺灵不解道。
“她不像你，志向比我还高远。”
“哦。”
“可能是你的智商全留在娘胎里了，她的脑子一个顶俩。”原田泣开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