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谈,我会忍不住的。”
“忍不住什么?”
“对他们错误进行、惩戒。”
如所有心虚的人一般,他将惩戒这个词的声音念得很小。我不由皱起了眉头,觉得事情发生或许比我想象中更加大条:“只是惩戒不可能真正指引改变别人,大寿。就像我们遇到的,我们遇到的黑川伊佐那,他认为惩戒是顺其自然,报复是天生如此。结果最后自己蹲在了少年院……而这场惩戒的结局是某人自杀的生命。”
“……八戒比你想象中的更加没用。”他嘟囔着,仿佛被挑开了一无法畅言的话题倾泻口。“他如果一天到晚只会依靠着他的姐姐跟哥哥,以后出去只有被针对的下场。遇到自己的大哥都害怕的说不出话来,遇到别的敌人该怎么办?”
“你不能总将自己的弟弟放置在一个危险境地设想中……等等,八戒?”
印象中那个见到异性时快十分钟憋出一句话的男孩身影蹦出眼帘。我着实觉得世事复杂,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间。这两个家伙的性格确实并不相似,至少从礼貌方面柴大寿似乎差着他那害羞狂弟弟一大截。但从沟通角度来想,能和柴大寿进行有效对话才是硬道理。想到这里,我忽略了曾经与对方弟弟相见过的事实,继续说道:“你不是,将对方视为继承者吗?既然是你的继承者,你应该更好用语言沟通,或许他对你的胆怯只是因为你语言中的用词不够让人感到……安全?”
“他是我的弟弟,自然会是我的继承者。无论如何,他有一天也会涉及到危险的环境中来。这点我最清楚不过。”柴大寿自嘲一笑。“如果他始终躲在他姐与我的庇护伞下,他就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但你觉得笨蛋是能从对话中就了解到责任和生存意义的吗——?妄想。连拿起拳头的本事都没有,家族的爱都无法将这种蠢货彻底宽恕。”
“话虽如此。你不是还一直希望着他安全成长吗?就像你当初为了你弟的事来找我商讨对策一样。大寿。偶尔改改你的死脑筋,从我的经验判断。男生从来不擅长做一个倾听者。”话音未落,前座掌握方向的他,就已经将地图放回原处并发动了油门。“你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吗啊啊啊啊——!”
柴大寿的答案简洁明了:“我脑子很灵,并不算蠢。”
在这段路程的最终,我逐渐习惯了这忽急忽慢的速度。至少对方并没有在最后打算用刹车把我甩出车外,我就该谢天谢地谢谢上帝。当再次来到位于横滨的儿童保护机构“朝日寮”时,守门的老师拦住了我:“你们找谁?”
“我找……鹤蝶。或者你们寮长应该也知道我们。有关伊佐那事件的相关人。”
提起伊佐那事件,负责人的反应比想象中更要激烈,将我与柴大寿介绍给机构院长时,院长听闻我是因伊佐那的请求再度来到机构时显得十分热情。
“那个孩子确实是这边的刺头,独立到过分自然而然就不服管教。最终只有鹤蝶能束约得了他,可与其说是管束,不如说是将伊佐那的闹剧收拾干净而已。鹤蝶二年级时转学遭遇了全家车祸,就剩他没有遇难,伤愈后来到了我们机构。总体上还算是乖巧,就是不知道为何和伊佐那最为亲密。”
在寮长的引荐下,我随对方来到了后院树林旁的秋千处。绿树枝繁叶茂,虽在初春季就已很是繁盛,隐有开花的迹象。可我却猜不出这树的品种。花叶不算常见,正在读书的少年在这样的背景下便显得尤为显眼。柴大寿自然是没有跟来的,原因很简单,他似乎比我想象中更容易被比他小的孩子们缠上。目前,他正在教年纪尚小的小孩们如何在简易足球门前踢足球。见此情景,我亦不可能过多打扰。索性就独自前来寻人。
“啊……你是鹤蝶吗?”
少年抬起头,比武臣那张脸上更加醒目的疤痕几乎从额头划到了眼睛处,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很快又镇定下来。此刻,我总算理解了真一郎为何告诉我对方像青宗的缘故。
“你是……?”
男孩迟疑的口吻带有试探性地提问,让我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自我介绍。我挠了挠头:“我是,呃,我是椎名鹤,就是发现伊佐那秘密的那个坏……”
“原来是你啊。”
鹤蝶并没有过度诧异,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将书合拢,眼尖的我意外发现他在读的是我写给伊佐那信件中提到的书籍。在我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前因后果时,他向我伸出了手。
“鹤蝶。”
“啊哈哈哈……你也叫鹤吗。”我尬笑着伸出手去与对方握手。鹤蝶本人却毫不在意。
“毕竟是姓氏,没法改变吧。”
“说得有理……”我咽了口口水,为自己这尴尬的开场白倒吸一口凉气。“那我还是直呼你的全名……?”
“你是我的前辈,称呼方面当然随你的意愿。”
对了,我才想起我还比他要大一岁来着。确实在年纪上,他是我货真价实的“弟弟”。但他为何对自己的事这么清楚还是让我感到无比好奇。
“你为什么这么了解我?鹤蝶。”
“因为关于椎名前辈的事情,伊佐那大部分都讲给我了。”鹤蝶的回答平等并彬彬有礼,唯独嘴角透露着张扬自信的微笑使我微妙察觉男孩并没有表相一般软弱。这股气质我很熟悉,宛若青宗周身那股不屈而坚韧的力道。但很显然,两人的不同点在于青宗更加未经世事,他虽然痛失胞姐,但未曾彻底丧失父母双全的家庭。而面前的少年,他身上仿佛带着仙人掌般的尖刺,隐忍,但又保持着良好的克制。
“称呼我这样的家伙为前辈是不是有点过度为难你了?”我挠了挠头,对这种称呼并不算十分适应。但面前的男孩却显得十分谦虚,露出爽朗的笑容:“不,从前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不会是……从我的信上看到的吧。”
当对方拿着我所推荐的书籍时,我隐有猜到的趋向,但真正目睹鹤蝶点头时我还是觉得太阳穴一阵微妙的刺痛。强烈的预感使我有些恍惚:“你不会……是代笔吧?”
“前辈猜到了……?”鹤蝶询问得小心翼翼。
“呃啊,好痛,我心在滴血。我以为黑川氏那家伙至少把我推荐的书好好读了一遍然后认真给我写了读后感……没想到那家伙居然还有读后感作弊的办法!”显然,我无法立即接受这个事实。我捂住心口在他隔壁的秋千坐下,树叶随风沙沙的响声亦如为我与他二人谈话,互相深究的背景音。
“并没有,伊佐那至少真的读完了《吉里吉里人》。这点要托你的福。”鹤蝶认真地回复使我失言片刻,随即我又想起与伊佐那相见的那个傍晚,恍惚领悟到了什么:“所以,那本书本是你推荐他看的?”
鹤蝶没有开口。沉默,类似于默认他也知道伊佐那本身是否做错了什么事。而他的劝诫只能尽量用书籍的只言片语,希望对方不要逾越不可逾越的底线。
“……怪不得别人说我们两很像。”
“咦?谁说的?”
“你的king.黑川伊佐那。”
自由自在荡起秋千时,目光总会下意识望向天空而不与身边人进行过度的眼神交流。更何况,我与他的交流环境本就不应该被压力环绕,自由自在随性地聊天或许更能凸显彼此的特点与本意。
“他告诉你了吗?”
“他说了一些,但又如同没说。”我冷然回答。在这刻我终于发现我自认为认清了些黑川伊佐那真心的同时,那份真心上又遮掩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以此来掩盖事实的真相。例如他给我的信多交由鹤蝶进行直接参谋并撰写底稿,假作与我读书时有一定交流,再比如,他想创立的时代是有关暴走族组织的时代,而并非多么良好充满秩序的昭和六十二年。现如今,以诚恳为基础且与我进行过几次书面谈话的鹤蝶将其中所藏的隐喻如实相告。而有些话题,不必让鹤蝶开口,我却也能感知到事实与表面有少许不同。
我并没有看向鹤蝶,继而自顾自地说着:“他邀请你去音乐会,你却没有在这个月的探视期去看他不是吗?”
“……是他要让我给他一个回答。一个能证明自己的回答。”鹤蝶的声线中染上丝无措惊慌,喘粗气的声音甚至都更重了些。“为了证明,我要花费一点时间。”
“什么时间?”
“……我需要一个绰号,只有拥有了那个绰号,我才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所以我需要足够的时间打出我的名声。”
皮鞋点在地面,我停下了秋千的摇摆。偏过头去,我郑重其事向被称作与我相似的少年询问道:“如果你真正将我当做前辈,告诉我,黑川氏究竟想要做什么?”
鹤蝶喉节一动,但如同在替对方保守秘密般,他并未开口。见状我无法放弃追问,只好紧追不舍继续开口:“你是他的眼,你是他的笔,你是他的代理人,既然跟我书信交流的家伙是你,那你应该明白我的真心——鹤蝶。我不求任何事,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和你们未来想要前进的方向。如果你把我看做能够给你芝麻大小般指引的前辈,把我看做与你通信的笔友。我想,你有必要让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男孩那双异色瞳孔中迸发出坚定的火光,他猛地站起身来,用手抓住了我胳膊,如宣誓般向我坦露真言:“他将建立一个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的国度,而我已经发誓向他效忠直至最后。那么,为了能成就这个国度与统领国度的王,我将在所不辞。任何挑衅、陷阱、争端、危机,我都将为之而还击。”
“你……”
“椎名前辈。请你不要阻止我们。当然,你也无法阻止我们,这——是我们的使命。”
我从未被比我年纪小的后辈用如此炽热的目光所注视着,更何况,鹤蝶所言所行除去行为方面的极端,他仿佛是在探索自我道路的勇者。我想不出任何话来阻止这个有决心和震慑力的少年。这个男孩是真的在为自己所设定的理想而奋斗,唯独这个繁华之梦的开拓者竟是我不能完全放心的黑川伊佐那。
我了解了初衷,却看不清这里的未来。可或许,未来总是让人看不清才存在的。我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放宽心,随即转移了话题:“我说,鹤蝶。这些树是什么树?”
“啊,是山茶花。今年的花期晚了些,所以还未曾彻底盛开。”
对方确实是与我通信之人,舍去伊佐那本人所写的狂热词句以外,带着对自然与植物的了解。仿佛孤身一人时,便常与这世界中自然生长的植物作伴。当我提到雪时,他能窥探天空的变化。当我提到阳光时,他能在信中写下草是否有冒芽。
“和樱花是完全不同的呢。”
“樱树常见,椿花虽矮小却珍贵难得。比较起来,完全不是类似的感觉。再加上又被称作神木圣花,所以才会觉得新奇。”
“我说,鹤蝶……开花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伊佐那的音乐会啦。你一定要去少年院与他好好再见次面,聊聊看你遵守着与他的诺言,希望他也遵守着与你的誓约吧。”
椿花究竟是什么模样呢?我在那时一无所知,唯独了解的是武士爱椿的传统轶事。江户时代山茶花盛行,花落之时,一树山茶花同时凋零,悲怆至极方才被称作“武士的灵魂”。都说椿花落了,春日将为之动荡。名为鹤蝶的少年坐在这大片的山茶花树下,我只期望,对方莫如椿花般随他人而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