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沙发,墨绿色的地毯,陈旧却又干净的中式橱柜,还有纹路清晰的大理石桌面……
背着沉重的黑色书包,欧儿终于再一次地置身于德的房间。
一样地席地而坐,一样地拿着课本和笔,一样地,他为他补习。
一切都没有变。
一切都和一年前,别无二致。
“欧儿呀,学习很辛苦的,先吃点水果吧——”
见房门敞开着,母亲特意切好水果端来给他们。
眼见着德要抢先伸手拿,母亲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一把拍开:
“让欧儿先吃,你等一下。”
——“我就是想先拿一块给他的……”
明明一点也不疼,德却还是装作吃痛般地揉起了自己的手,再搭配上哼哼唧唧的哭诉,看起来好不委屈。
“那倒是可以。拿最上面的这块给欧儿吧,这个看起来最甜。”
——“妈,你好偏心。”
——“我刚到家的那两天还儿子长儿子短的,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做。现在欧儿一来,我就连水果都不能吃了……”
德嘴上愤懑不平地絮叨着,手上却是听从着妈妈的指令,干脆利落地将最大的一块椰子肉塞到了欧儿的嘴里。于是欧儿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鼓鼓囊囊,连道谢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不是不让你吃——妈妈是想教你。”
母亲微微摇了摇头,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还像以前一样,把欧儿当成一般的好朋友对待。”
“你要知道,妈妈年纪大了,陪伴你的时间非常有限;哥哥和佐佐嫂子未来也会组建家庭,有自己的生活重心。只剩下欧儿,也只有欧儿,会永远陪伴着你、和你共度一生……”
或许是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母亲说着说着,声线便逐渐开始颤抖。
而欧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德难过的神情,连咀嚼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完全停下了。
“所以啊,德——你一定要学会多关心欧儿,照顾好他的感受。”
——“知道了,妈。吃个水果而已,这么一点小事,你怎么还上纲上线?”
气氛太悲伤了,德害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于是故意咧开嘴角,笑着责怪母亲“小题大做”。
然而母亲的态度却比先前还要强硬:
“吃水果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呢?”
“你以为人这一辈子,会碰到多少所谓的‘大事’?”
母亲连番地反问着他,目光中的殷切几乎要将他吞没。
她太担心了——
他是家中最稚嫩的小儿子啊。
可他注定无法拥有世俗眼中“完整的”家庭。
甚至在承受了父亲的早逝之后,他还要在垂垂老矣之时,再度饱尝没有子女的孤苦无依。
而作为母亲的她,虽然堪破一切,却也毫无方法。
她只能趁现在还有时间,用苍白的言语尽力地向他解释。
“德,妈妈活了这么多年,好像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事’……”
“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或许也就是你爸爸的离世……”
——“妈……”
听到“爸爸”二字,德敏感地抬起了头,似乎是有人正在闯入他心里那片死守的禁区。
于是母亲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的,孩子,没事的。你听妈妈跟你说——”
“其实妈妈以前也和你一样——总觉得人生还很漫长,很多话不用急着去说,很多事也不用急着去做,因为未来一定还会再有机会……”
“然后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现:很多我曾经想要去说的话,最终大多都被彻底地遗忘了;而很多我曾经想要去做的事,最后也在无数次的犹疑中,根本没有付诸现实。”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你爸爸突然生病……”
和她所预料的一样,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她那爱哭的小儿子就毫无征兆地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于是她只能中止掉先前的话题,用干枯苍老的手背轻轻地替他擦泪,在努力克制下心头的伤痛之后,勉强对他挤出一个宽慰的笑脸:
“不要哭了,坚强一点——欧儿还在你旁边呢。”
——“没关系,他不会笑话我的。”
他笃定地回答着,甚至不需要去印证欧儿脸上的表情。
而母亲闻言,连看向欧儿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歉意:
“可是,欧儿也总会有想要依赖你的那一天,你不能总让他负责安慰你……”
——“我知道的,妈。”
——“到那个时候……”
——“我也一定会成为那个可以让他放心依赖的人。”
他用朦胧的泪眼直直地看向母亲,只为让她深切地明白自己爱人的决心。
而一旁沉默许久的欧儿,也在这一刻悄悄地别过脸去,不动声色地抹了抹自己通红的眼睛。
“那就好,那妈妈……”
“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母亲再度笑了,满脸的释然,像身体里有根紧绷了许久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于是她乐呵呵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两个孩子的手——
小心翼翼,而又无比庄重地,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了一起。
“孩子,什么都不要担心——”
“妈妈会永远祝福你们……”
感受到母亲炙热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欧儿脸颊通红,像是突然迎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婚礼。
他嘴唇动了动,想要道一句深深的感谢,可声音尚未来得及发出,就被无穷无尽的酸涩完全地堵住。
而另一边,母亲的祝词还在继续:
“妈妈祝你们——”
“情投意合,惺惺相惜。”
“携手同行,相守相依。”
“哦,差点忘记了,还有一句很重要的——”
“祝你们——坦诚相待,永不相欺。”
“坦诚相待,永不相欺。”
最后的声音,飘渺而又空灵,几乎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于是欧儿在霎那间失了神,瞳孔慌乱地震颤着,似乎是在艰难地分辨——
这句话真的是母亲亲口道出的祝词吗?还是像那天宿醉之后的噩梦一样,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持续折磨着他的梦魇?
他分辨不清。
强烈的眩晕感突然席卷而来,他只能下意识地扶住了德的腿,好让自己不至于摇摇欲坠。
“欧儿,怎么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耳边传来了德关切的声音。
欧儿稍稍回过神来,正想示意他不必担心。
可下一秒,德冷漠的语气就让他瞬间堕入了锥心刺骨的冰窟:
“哦,我知道了,你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这样——”
“你是因为想到了满口谎话的自己——”
“所以格外心虚吧?”
像即将被人剥尽皮毛、等待宰割的羊羔一般,欧儿惊恐地抬起了头,颈后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要看清楚德的表情,想要确认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可天地万物却都在这一刻突然开始翻转,转得他头晕眼花,连他放在德腿上的那只手,都似乎快要支撑不住。
而后,巨大的痛感袭来,他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德……”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还在全力自救,用最后的力气,喊出了爱人的名字。
可他只得到了德犹如诅咒一般的沉吟:
“欧儿,难道你不知道吗?”
“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迎着刺眼的白光,欧儿再度醒来,却是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点滴缓慢平稳地流入他的身体,可胃部如刀割一般的痛感却还是丝毫没有减轻。
他微微侧头看向了周边,果然和自己所料想的一样——
德一动不动地守着他,双眼红肿得像两颗桃核。
“欧儿……”
似乎是害怕惊扰到虚弱的他,德只敢极小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于是欧儿刻意地打起精神回应:
“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
两个声音完全重叠——是刚走进病房的主治医生和德同时表达了不满。
“你这是急性胃穿孔,虽然已经通过手术修补了创面,但如果后续你没有好好调养,还是可能会再度复发的。”
感受到医生凛冽的眼神,欧儿只能安静乖巧地听他训话:
“你的胃病应该早有征兆了,以前有没有吃东西很容易饱、肚子经常胀气的感觉?”
欧儿点头。
于是医生又问:
“你生活习惯应该很差吧?”
“三餐不规律?还是过量饮酒?”
“之前有呕吐过吗?”
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拷问”,可欧儿只在听见“饮酒”和“呕吐”这两个关键词后,就带着热辣通红的耳根,心虚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