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音回过神，看见周子鹤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睫，顺从道：“是，师尊。”

伽音目光微动，神色柔软下来，浮现出几分欣慰。

“方才在识海中，你似乎是在替我疗伤，伤口的愈合速度加快了。你可有察觉？”

周子鹤一怔，摇了摇头。

“还有之前为师在这道门上封了禁制，也是被你破开了。”

“恐怕都与菩提莲有关。”

周子鹤这才想起来，那朵莲花现如今正在她腹中。

“菩提莲只在一本古籍上出现过，为师曾看过那本书，书上有关此物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句：‘集天道欲念而生，有幻化一切、塑造幻境之效，慎用’。”

“因此为师对这东西也是知之甚少，只是往往这般威力无穷的法器最后反噬也越大，你修为尚浅，平日里多打坐净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法器，以防被它吞噬。”

*

半夜，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均匀而浅的呼吸。

周子鹤躺在地上，眼睛盯着从窗外洒下的月光，尽量克制着不去看床上的人影。

师尊让她一起睡床，她拒绝了。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今日脑子里都特别乱，下意识就拒绝了。

幸好师尊没有问，否则她也不知如何回答。

盯着盯着，不知怎的，目光又移到榻上去。

师尊睡了么？

她的伤还要不要紧？

周子鹤没有察觉，在黑暗中，有一缕缕宛如花蕊一般的红丝线顺着地板匍匐爬行，扭动着往榻上涌去。

她的思绪越飘越远，没发觉那红线已然爬至床沿边，在夜色中泛着晦暗的猩红光芒。

手腕爬上一丝冰凉的柔软，伽音无奈地睁开了眼，看见根根红线缠绕在自己的手腕和脚腕处，带着撒娇亲近的意味缓慢蠕动着。

“子鹤……”她没法子了，唤道。

话音一出，那红线就倏地收回，周子鹤噌的一下从地上坐起：“师尊？”

伽音缓缓起身，黑发从肩头滑落，倾泻在白衣上，在月光下如一谭幽水。

“你若是睡不着，不如起来看书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本蓝色封皮的簿子：“为师这里有一本剑谱，你看得困了就睡罢。”

周子鹤以为那剑谱里想必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她虽学东西快，但字还是未认全，一时不禁有些头大。

没想到，一翻开书皮，第一页只画了一个拿剑的小人，木簪挽发、衣袍飘飞、神情认真，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的形象。

周子鹤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这不就是她吗？

这是师尊画的？

周子鹤借着月光翻看了几页，躺下时脑子里却全是书上那些挥剑的身影，于是更加睡不着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伽音，似乎已安静睡去了。

周子鹤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悬月，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忍不住，轻手轻脚起身，走至门口，却发现门上又下了一道蓝色禁制。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人，转而走向窗户，往外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巨大的古树，那树长得极高，粗壮的树枝都伸到二楼的窗户边了。

周子鹤翻身而出，顺着树干，慢慢爬上了屋檐顶。

这客栈有十几层高，但这二楼屋顶视野也算是辽阔，放眼望去，可见夜幕中零星的几点灯火。

她掏出怀里的书，翻阅一遍，随后拔出剑，对着古树，按脑中的动作一招一式的演练起来。

长剑带起飒飒夜风，激起落叶纷纷。

那有十几人环抱一般粗的树干只轻轻摇了摇，带起的风一下便将她的剑气化散了。

她不信邪地又演练了几遍，仍旧动弹不了它分毫。

“啪嗒——”

她低头一看，是怀中那本簿子掉了出来，正打算弯腰去捡，忽然间，寒风乍起，吹开书皮，书页开始快速翻动起来。

周子鹤一顿，那些动作顿时串联起来，仿佛有一个身影在脑海中利落地舞起剑来。

原来是这样。她心神一动。

她抬起剑，脚步后撤，随后手臂快速挥动，脚下步伐变幻，玄色身影在屋檐的如水月光下移动翻飞，留下一道道黑色残影。

哗的一声，剑停一霎，满树叶片如雨落下。

树身剧烈地摇了摇，发出两声闷响。

片刻后，却归于平静，恢复了岿然不动的模样。

周子鹤皱起了眉，难道还不够么？

“你可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周子鹤一惊，猛地回头，发现一个身影正悬立在飞翘的檐角上，背后一轮巨大的圆月，若雪白衣在皎皎月光下随风轻扬，如玉姿容被月辉勾勒出一层清冷的光晕。

“师尊！我……”周子鹤垂下眸，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半夜三更不睡觉，爬屋顶来对着一颗树左砍右砍。

却听一道声音淡淡响起。

“为师年少时睡不着，也喜欢到屋顶上来练剑。”

“没想到，我徒儿竟是同我如出一辙。”

后一句话语调微扬，话里似有淡淡的戏谑笑意，周子鹤一怔，讶异抬头，却见她面上仍旧是一片平静淡然。

伽音又道：“你先前看过柳眉州使剑，你觉得她用剑有何问题？”

周子鹤想了想，道：“不够快。”

伽音微微扬眉，北阴尊宫中的剑法以变幻多样、迅猛凌厉为主，因此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快。

而她竟然说还不够快。

“那你便使出最快的速度，”伽音五指收紧，手心寒流涌起，一把长剑赫然出现在她手中：“与为师比试一番。”

那把剑近五尺长，极窄极薄，剑身雪亮如霜，刃口锋利如水光，泛着萦绕不去的寒气，仔细看，那冰雕似的剑上还镶着白森森的骨骼纹路。

与之间识海里似乎是同一把。

这应该就是师尊的剑了。

周子鹤一怔，看着伽音认真的神情，应道：“好。”

话落，一个眨眼的功夫，伽音就瞬移至她面前，凌冽的白光划过眼前，周子鹤立马抬剑格挡，被一股强劲的无形气流逼得后退数步。

两人交起手来，周子鹤一直在格挡防守，偶尔的进攻也只用上五分力气，她的注意力全在控制力气以免误伤了师尊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伽音刺出一剑，白色身影携着寒气逼人的剑风擦过她的身边，耳边随即传来一句带笑的低语：“多虑了。”

她心下一惊，猛地抬头，却发现伽音正看着自己，眸中竟浮现出了一丝隐隐带着快意放纵的笑意。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

周子鹤心头一震，心口被触电似的一阵发麻。

又一剑从她颊旁穿过，剑上四溢的凄凄冷意让人忍不住发颤。她再也不敢想旁的，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高高的朱红屋檐上来回翻动跳跃，搅乱了浓夜与月色。

不过拆了四五招，周子鹤已经招架不住，伽音的剑法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她甚至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能凭感觉抵挡。

“不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伽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她闭上眼睛，根据风的声音和空气的流向判断进攻方向。察觉到前面传来一波接一波的剑气，周子鹤便一退再退。

“啪！”

砖瓦的断裂声响起。

这时，周子鹤脚下忽然踩了个空，她猛地睁开眼，身子不受控制往下坠去。

伽音瞳孔微缩，立马纵身一跃，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她拉向自己的怀抱，旋即足尖往飘飞的落叶上一点，抱着她猛地飞起，最后稳稳落回屋檐。

看着周子鹤呆呆的样子，伽音蹙了蹙眉：“吓着了？”

周子鹤猛地回神，从她的怀中脱离出来，低下头，低低道：“……没事。”

伽音有些后悔，方才为了试出她的潜力，她便动了些真格。看眼前的人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道以后还是要以循序渐进为主。

她手一挥，隐去长剑，斟酌了一下用词，缓和语气道：“方才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为师看你已经从那剑谱中参悟出了，剑法，只有快起来，才能发挥它的威力。”

“然而有一点你忽略了，手上动作快不是真的快，意识快才是真正的快。”

周子鹤渐渐回神，思考她话中的含义。

“只有当识海中的元神挥剑如风、势如破竹，才能带动身体一次次突破体格的上限。若是意识强烈到一定程度，将会引出剑灵。”

“你这把剑是一把神兵，若是能引出剑灵，将会大大增强你与这把剑的共鸣，直至剑随心动，达到‘无剑’境界。”

周子鹤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这把剑沾了很多人的血，其中最多的是她自己的血。她曾在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夜里，用这把青锋划破动脉或是砍断骨肉。

这样养出来的剑灵，或许有些残忍了。

伽音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这把剑陪了你许久，给它取个名字罢。”

周子鹤抬起剑，借着月光，细细端详，碧莹莹的青色剑身里似乎有一丝血红流动，就像她逐渐延长而望不到头的命一样。

这血红本来是没有的，不知哪一天开始剑里突然显出了一点殷红，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有生命一般长得越来越长。

或许有一天它停止生长，她这无穷的命数也就到头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伽音：

“就叫……”

“断魂。”

伽音蓦的怔住了。

月辉交映下，周子鹤负剑立于檐上、衣袂翻飞的身影忽然就与脑海中的画面重合起来，让她一瞬间回到了记忆里的那个夜晚。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话语，让人恍惚不已。

话音落下之时，剑鸣声冲霄而出，青剑剧烈地震动起来，脱离周子鹤的手掌，直飞天际，遨游夜空，那抹青光在月辉下闪动着幽绿的光芒，像是一双淬毒的碧眼在暗处蛰伏，等待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吞入腹中。

周子鹤抬头看着空中那道飞动的剑影，伸出手，那把剑瞬间回到她手中，带起的风将衣袖震得猎猎作响。

看来它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周子鹤又看向伽音，却发现她怔怔地看着自己。

“师尊？”

伽音猛然回神，刚想开口，就被一道带着娇笑的声音打断。

“两位美人原来在檐上幽会，可叫我一番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