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乌云遮月。
从窗外倾泄而进的浅淡月光照亮了榻上之人,周子鹤蜷缩在一起,脸色发白,满头冷汗,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咚”的一声,她翻身滚下了床,捂着腹部喘着粗气。
好疼……
实在受不住了,她伸手去摸背后的刀,才想起菜刀被伽音收走了。
她看向枕头下面,那里放着金蟾道人的剑。
周子鹤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伸出手想去拿剑。
忽然,她瞥见了袖子下的绷带。
下一秒,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伽音的面容。
“嘶。”她抽痛似的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抽回手,跌跌撞撞往门外走去。
到了伽音殿门口前,周子鹤才停下。
闻着那股熟悉的冷香断断续续的,她丹田处的疼也有一下没一下的,于是她便在那门口来回踱步。
这么晚了,师尊估计已经歇下了吧。
她这么想着,檐角的灯却突然亮了。
一阵阴风乍起,乌云散开,露出清亮的弯月。
殿前的巨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周子鹤却从中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像是女子的声音,又像鸟类的轻吟,从树下的阴影处传来。
月光照得满地清辉,唯独那树下被葱郁的叶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投下一片黑影。
“师尊?”周子鹤往那处走去,不确定地喊了一句。
“子鹤。”树下又响起一句轻唤。
是师父的声音。
周子鹤加快了步伐,待走至树前时,她脚步一顿。
继而猛地一伸手,五指一抓,揪住了一个东西。
“啊!”一阵凄厉的惨叫响起。
周子鹤面前的黑影骤然睁开了一个绿色眼睛。
瞳孔极大,三层眼睑,中间竖着一条细细的白纹,眼瞳深处好像有一个漩涡要将人吸进去。
这不是人的眼睛,倒像是……鸮鸟!
周子鹤鬼使神差地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看,慢慢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晃来晃去,渐渐成形,像一团墨水缓缓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
直到那个影子朝她回头看来,面上还带着盈盈的笑,周子鹤才猛地惊醒。
怎么是师尊的样子?!
周子鹤死死掐住那东西,将它直直拽出来。
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极为诡异,圆盘似的脸上长满了羽毛,鼻如弯钩,嘴似镰刀,嘴里长着一排又尖又细的牙齿。再往下穿着一件空荡荡的红袍,长到垂落在地,盖住了手和脚。
长袍的下摆处还绣了花纹,层层叠叠,乍一看像是挤着无数双红色的眼睛。
周子鹤正掐着它的脖子,脖子上也全是毛,有些扎手。
它眨了眨绿眼,忽然间就变了副模样。
面如皎玉,眼似寒水,眉心一点朱砂。
“子鹤,是师尊,你不认得我了么?”
周子鹤皱起眉,五指用力一紧,像是要嵌入肉中一般,它登时便发出了怪异的惨叫。
“你不是师尊,你没有她的味道。”
话落,眼前闪过一阵白雾,只听见两下翅膀的扑腾声,再看时,那怪物已没了踪影。
“而且我也闻到了你的味道了,”周子鹤将方才扯下的几根羽毛丢下,看向树后的阴影:“梦禅法师。”
一声和蔼的笑声传来,梦禅从树后走出,笑眯眯地冲周子鹤弯了弯腰:“小施主果然聪慧过人。”
话音一出,梦禅身后的那颗树上一下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绿色眼睛,大的有灯笼那么大,小的不过宝石大小,一眨一眨的,不断响起皮肉翻动的声音。
“阿弥陀佛,如此灵慧的小施主今日却要折损于此,罪过罪过。”梦禅肥硕的面上露出几分惋惜。
“你杀不了我。”
周子鹤平静道,眼底莫名浮现一丝悲哀。
连她自己也杀不了自己。
“小施主说得对。”梦禅手中的法杖摇了摇,金链摇晃,响起了叮铃哐当的清脆声音。
树顶上的一只绿眼珠听见这声音,突然转了转,又使劲眨了眨,接着快速鼓动起来,“噗”的一声掉落在地。
“但贫僧要杀的并不是你,古话说的好,擒贼先擒王。”
白雾一晃,那眼珠摇身一变就成了伽音的样子。
又来?
周子鹤忍着丹田处的灼痛,已经有些失去了耐心。
“贫僧也知道这个是假的。”他眯着眼睛看着周子鹤,又摇了摇法杖。
金铃声一响,突然从树上垂下两条血红的舌头,迅速束住“伽音”的手腕,往上一收将她吊在树上,那些绿色的眼睛顿时都聚集在她身上,闪烁着诡异的绿芒。
“那……那个呢?”梦禅轻轻一拂袖,狂风迎面而来,越过周子鹤,“砰”的一声吹开了伽音的殿门。
殿门一开,那股冷香便更加浓烈起来,灌入周子鹤的鼻腔。
她猛地回头,怔在原地。
殿中的伽音竟被红绸高吊在房梁,悬在半空中,低垂着头看不清脸,狂风吹得她的衣带纷飞飘荡,月光照得衣袂越发清冷苍白。
“小施主,莫要怪罪贫僧,你杀贫僧徒弟,贫僧杀你师尊,也算是扯平。”梦禅微笑的神情一顿,绿豆大的眼睛里闪过淬毒的暗芒:“你根本不知道,我抓了多少人给他吃,炼了多少血炉给他滋补……”
“阿弥陀佛……”梦禅的语气缓了缓,闭上了眼,低低念了句佛:“罪过,罪过啊。”
叹息声一落,那些眼珠便从中间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攒动着往树上那个“伽音”的身上涌去,发出诡异的声音蚕食着她的躯体。
“噗——”
同时,大殿上的伽音吐出一口血,四肢也仿佛被啃食一般开始染血。
“师尊!”周子鹤见状一急,腹中猛地一抽痛,她支撑不住半跪在地,眼睛却仍看着伽音。
“鸮女这种东西,百年才难得成一只,况且都是当初根骨极佳的弟子,修炼修得走火入魔,执念成魂、道心被噬,才落得这幅样子的。这些东西贪吃的很,死前没吃够,死后便发狠地要吃食。这样也好,给点东西就任你操控,多亏了小施主给足了它吃食,否则以神君的修为还真不容易中术。”
周子鹤突然发现手上有些痒,低头一看,发现手心握过羽毛的地方开始长出些细密的毛发,从皮肉里挤出来,长势很快,肉眼可见,长出来的样式花纹和先前那怪物的一样。
“它的吃食不是别的,就是你的执念。”
“你对你师尊的执念有多深,它幻化出来的模样就有多真,它影射伤害的能力就有多强。”
难怪之前只听到那怪物模仿神君的声音,直到周子鹤将它揪出来看见它的眼睛,它才幻化出样子来。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施主,你六根不净呐。”梦禅呵呵笑起来,笑声卷着冷香回荡在周子鹤耳畔,让她越发不清醒。
梦禅嗡嗡地说些什么她全然听不清,脑子里一片混沌,腹下疼如火烧,只能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伽音雪白的衣衫渐渐染得通红。
不……
绝对不行。
“你要你徒弟是吧……”周子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下咬破手指,扯了扯嘴角:“我还给你。”
“你把师尊还给我。”
周子鹤反手将手掌朝下,鲜血一滴滴落在石板地上,在月光映照下愈发猩红。手指破的那一小道口子竟慢慢撕裂开来,扯出一道骇人的伤口,血越流越多,在地上汇成一团血泊。
“段无常……”她疼得浑身颤抖,喘得急促,嗓音喑哑。
“来!”
她大喝一声,猛地往下一抓,那血泊就慢慢蠕动起来,从地上缓缓升起,聚成一个极瘦极长的人的形状,发出桀桀的两声狂笑。
“去。”周子鹤一指梦禅,那血人便挥动着血剑朝梦禅砍去。
梦禅面上闪过一丝惊诧,片刻又恢复了微笑,喃喃出声:“佛祖显灵呐,竟然让贫僧捡到了这么个宝贝。”
她的血竟然可以再造死人。
“你以为就凭他能伤到贫僧?”梦禅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闪,笑意更深。
没想到那血人却与他擦肩而过,朝他身后的树奔去,用血剑砍下一颗硕大的绿色眼珠,紧紧盯着那眼珠看。
白雾一飘,眨眼间,那眼珠就变成了一个肥头大耳,袈裟裹身的人。
与梦禅一模一样。
周子鹤一嗤:“看来段师兄,对你的执念也不浅。”
她第一次见到段无常,就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对自己师父的欲望。
一看那假“梦禅”被吊上了树啃食,周子鹤立马转身去殿内看伽音的状况。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小施主,你真是给了贫僧许多惊喜。”
周子鹤一回头,皱起了眉。
他身上的袈裟已经残破不堪,浑身的肉都被咬烂,挂着半张带血的脸向周子鹤走来。
每走一步,便掉一块皮,掉下的皮囊被他踩在脚下,瞬间就化成了花瓣消散在风中。
最后剩下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眼吊眉梢,满是疤痕,狰狞凶恶的样子与之前那个胖和尚判若两人。
“你又怎知他见到的就是我的真面目?”
他手中的法杖猛地旋转起来,那些绿眼珠一得令又开始撕咬起“伽音”来。
“不!师尊……”周子鹤的脑子快要炸裂开来,陌生的恐慌堵在她心口。
“小施主,不要害怕,你的害怕只会加重你的执念。”梦禅幽幽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啊。”
“要救你师尊可以,拿你的命来换。”梦禅掏出一颗肉色的丸子,又挂上了诡笑:“吃了它,你会死得很享受,我佛会保你位列仙班。”
周子鹤此时已经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听到吃了它就能救师父,登时抓起那丹药就要往嘴里塞。
“哎……”一声轻叹突然响起。
轻柔的声音却像金石碰撞,激起方圆十里霎时风止草立,肃清了周子鹤脑中的杂念。
她猛然一顿。
“梦禅,你的幻术之拙劣,还需多加修行。”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周子鹤愕然回头,看见伽音不知何时赤足立在大殿中央,周围的三座巨大神像垂眸俯视着她,她一抬头,那神像也抬眸朝这边望来。她足尖一点,便凌空而起,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不可能……”梦禅一惊。
“幻术?刚刚是幻术?!你怎么做到的?快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他嘶吼出声质问道。
周子鹤低头一看,发现手中的丹药俨然变成了一坨血淋淋的肥肉。
“我徒儿少不经事,你如此诓她,实在不该。”伽音落地,挡在周子鹤面前。
“这就是大罗金仙的幻术吗,太美妙了!太美妙了!”梦禅哈哈大笑,笑到最后双目发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穷极一生、付出一切都达不到!为什么……”
伽音敛下眼眸,捏起兰花指,双指交触一瞬间,空气骤然凝固,顷刻间以气化形凝出无数把寒剑,如暴雨一般朝他射去。
突然,一个身影闪过,挡在了梦禅面前。
周子鹤一看,才发现“段无常”不时何时闪身过来,挡在了梦禅面前。
血人骤散,化为点点血雨滴答落了一地。
周子鹤感觉到体内段无常的味道一点点抽离。
“师父……”一声低哑的呢喃随之消散殆尽。
梦禅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回过神来却越发癫狂地笑起来。他抹了一把地上的残血,抹在唇边,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
周子鹤感觉有些不对,下一刻狂风吹起花瓣席卷而来,纷纷扬扬围满他的全身。
“徒儿啊,我果然没白培养你,待师父飞升之后,定会找回你的亡魂,重塑你的骨血肉身。”
梦禅的长笑回荡在幽寂的夜里,倒显出一丝悲凉。
周子鹤猛地扑过去,却抓了个空,花瓣落地,人已不见了踪影。
待她还想再追时,伽音伸手一拦:“不必再追。”
“已死之人的最后一丝执念救了他一命,天行有数,他命不该绝于此。”伽音背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