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兵火故国秋,常入死生游。
英雄无多志,不渝到尽头。
话说陈明远打大名府未得,先折了凶太岁蔡子豪,当时牌手上前,抢了尸首,兵马退回南乐镇去。那伙番兵,见死了蔡子豪,各自抖擞精神,回身追杀了一阵。待回寨中,陈明远看着蔡子豪尸身,默默无言。众将见了,只是悲伤。多时,陈明远才开口道:“昔日与朝廷厮杀,使我马陵泊八大锤折了三个,孰料今日竟连银锤将也去了。只道此番北伐,本望势如破竹,目下一座城池未得,先丧大将,折了些许人马去。莫非金不合败,天意不教我等功成?”娄小雨在旁劝道:“兄长此言差矣!人之生死,皆有定数,不见玄女娘娘前时天言?不可自丧志气。眼下先在镇上休整两日,待养成锐气,番将在城中孤立无援,只消用计取他,不怕北京不得。”陈明远点首,分付教将蔡子豪尸首收殓,运回山寨,入土为安。
两日后,陈明远正欲点起军马,往大名府去报仇,娄小雨说道:“兄长要与蔡子豪报仇,须记取我言。古语云:‘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金国毕竟势大,我等兵少,不可多有损伤。故兄长切记勿要意气用事,若逞一时之勇,便有兵败如山倒之危,而误天下大势。”陈明远正色道:“为兄谨记于心。”娄小雨便分付水军头领徐硕、方海锦,与杨程、叶森领水军精兵三千,携船只择北面御河下水,由水路先行,来夺北京城水门。陈明远则把人马分作四队,围住城池,奋力攻打。
当日午牌方过,陈明远便勒令众军动身,大军又至城下,紧攻四门。闫言就城前撒开炮架,搬出号炮,连放数个。内中一炮,正把南面城楼击得粉碎。哈里骨惊得魂不附体,急引数十个会水的番兵,欲乘船走水门出逃。到了门边,方才开了水门,不期徐硕、方海锦等摇船已到。哈里骨不曾防备,见拢将过来,慌忙令把船撶回。徐硕几个见了,那里肯放,纵身钻入水里,游将过去。杨程、叶森先杀了管门番将,夺了水门,徐硕、方海锦抢到哈里骨船边,跳上船来持剑厮杀。哈里骨本不谙水性,船上厮杀,立脚不稳。徐硕两只脚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众人早扑桶地撞下水里去。徐硕乘势把哈里骨一提一渰,一揪一纳,浸得眼白,早昏死过去。水手将船撶过接应,徐硕提着哈里骨上了船,教将麻索绑了。三千水军一齐涌入城来,在城里厮杀。四个好汉各去开了城门,放大军进城。
陈明远收复了大名府,把番兵赶散,内中有投降的汉人,皆许降。又出榜安民,秋毫不许有犯。大名府本是宋朝四京之一,城中百姓吃金人使役的久了,今复归宋,自是欢喜不已,各家尽献酒食,以慰劳马陵军。陈明远感激百姓如此,又令将哈里骨并一众生擒得的番将,斩首沥血,望空祭祀蔡子豪。
事毕,陈明远与娄小雨商议攻取河间府,娄小雨道:“今既得了大名府,且先在城中安歇几日,可使人往庄浩兄长那里报捷。”陈明远便传令大军城内屯扎,将库藏里的钱粮米麦取补了。
却说那和一坤,自回北地,因着叶兰儿死,大病了一场。袁宪几个只在身边看觑,金兀术亦用不得。忽一日,袁宪来身前,只道有喜事。和一坤奇道:“甚么喜事?”袁宪笑道:“近来闻说刘豫那厮在临潢府,害病已久,药石罔效,想来死期不远矣!二哥泉下如有知,亦当瞑目。”和一坤听闻,微微一笑,又问道:“秦桧那里如何了?”袁宪道:“已教捉了岳飞的部将张宪审问,只待定了罪,便要拿岳飞。”和一坤点首道:“必先除了岳飞,而后方可专心对付马陵泊。”袁宪道:“我这便教艾大金催促秦桧,早日下手。”
和一坤起身,分付左右道:“与我把那东西取来。”只看仆人取过一皮匣,内有白狐裘衣一领。袁宪见了,自然认得,乃是当初金人破开封时,叶兰儿于皇宫内所掠之物,尤为钟爱。和一坤抚衣道:“往年西山聚义,十弟尚未来入伙之时,我与三哥知九妹最爱此物,专在山中打狐来,与她做衣裳。后她自不小心,教火烧损了,为这一事懊恼许久。”乃领袁宪进了里间。只看屋内昏暗,却是济楚,墙前供桌上,设有八个灵位,正是西山那八个。和一坤点灯焚香,把那裘衣置于灵前火盆内,一把火烧了。袁宪急道:“六哥烧它做甚?”和一坤苦笑道:“留之无用,反教我睹物思人。不如送去九妹身边,黄泉里也光鲜。”袁宪腹诽道:“她亦喜食果子,若是大哥还在此,只恐这附近做果子的都没了性命!”念起那日相舍,心中倒也有愧,擎着两眼泪,亦去上了香,正是:
一叶西来一叶东,枝同根底志不同。
未论金兰殊何在,先逢泉下老弟兄。
待二人回到外间,袁宪说道:“六哥且好生调养身子,南面的事,自有兄弟用心。”和一坤却道:“无妨。我且问你,马陵贼人在开封那里,近来如何了?”袁宪只得道:“闻说那厮们兵分两路,一路正打我大名府。”和一坤吃了一惊,慌忙道:“何不早报与我!”袁宪道:“正是担忧你的身子。六哥休怪我说,想来这会子大名已失陷了。我这里较他甚远,便是再早与你说时,待能怎的?”和一坤那里采他,急换了衣服,去见金兀术了。
且说秦桧在家中,忽得艾大金书信,阅罢,乃与妻王氏道:“今宋金两国议定要以淮水为界,北面那里,又来催我早日结果岳飞性命。”王氏怨道:“你却是个不会做事的,位高权重,要杀岳飞,何其容易,颠倒教人催。”秦桧说道:“凡事须循次而进。张俊差人来说,那张宪在狱中,体无完肤,只是不肯屈招。”王氏笑道:“他不招时,便没奈何了?”秦桧问道:“贤妻有何良策?”王氏复道:“你既要循次而进,他那里也审得勾了,休再问招与不招,只教张俊做成了,便去申奏天子,好拿问岳飞。官家那里只要议和成,那里管他真假。”秦桧大喜,道:“贤妻指教得是!”
王氏又道:“你只顾与金人出力,郎主知你多少好处?当细细记下,将来论功行赏,不是第一,也得个第二。”秦桧道:“这个不消分付。”自去密处取过一匣子,内有诸般文书。王氏看那上面,写的都是指使吴天鹗、袁宪逼杀张叔夜,如何受洪成寿之命归宋,间高宗与岳飞、马陵泊不睦,气杀宿元景诸事。王氏欢喜道:“你倒心细。”秦桧笑道:“只待除了岳飞,宋金议和定,便使心腹的人抄写送往北地,好教郎主知晓。”有诗为证:
柑叶悠悠斩王侯,鸿羽飘零气运休。
东窗遗下千古计,惟余白铁受筹谋。
话说回陈明远那里,东京调两个小头目,秦金、庞玉,到大名府来留守,大军三日后起程,望河间府而去。于路日行六十里,走了九日,才至河间府地界。沿途经恩、冀、深三州,此三处把守人员,皆为汉官,今见马陵军来,果然望风而逃,或是闭城不出。城中百姓,闻马陵泊威名,纷纷于城中起事。陈明远又教沈涛作起神行法,往来三州并临近州郡,以张声势。
且说河间府城郭,却是金国统军使花伍守把。这人原是居辽汉人,也曾做个武职,为大辽副统军贺重宝的副手。时金军攻打燕京,花伍因见金人势大,有心投降,随贺重宝出城,到青石峪迎敌。却乘着贺统军与粘孛离斗法时,被他用暗器害了性命,那里隄防得住。花伍遂领辽兵降了金人,故得重用。手下又有两个副将:一个是沧州人氏,名唤黑义;一个祖贯徐州人氏,姓黄名立举,因绍兴年间,宋金两国战事不断,只得携家北上,要去投奔亲眷,途经河间府,被花伍强留在此。
当时花伍唤黑、黄二将前来,分付道:“闻说马陵泊军马打破大名府,今正向我河间府前来,沿途州郡尽都纳降了。你二人与我好生守备,勿令这伙山贼草寇夺了城子去,兵近燕京,也好教郎主与都元帅少忧。”黑义道:“统军尽可放心,黑某虽不才,誓杀身报国,以阻陈明远那一伙于河间,教他们早日死了北上的心思,从此不敢正眼觑我大金!”黄立举只是随声附和,却不多言。军汉飞报来道:“马陵泊人马已到城下,正擂鼓搦战。”花伍道:“你两个且随我去迎敌,须见机行事。”便领黑义、黄立举,带三千人马,开城门,放吊桥,出城来与马陵军对阵。
两军阵前相望,陈明远见对面军中簇拥着花伍,左右马上立着黑义、黄立举,都是汉人装束。花伍出到阵前,厉声叫道:“汝等水洼草寇,不自量力,却敢只身来犯我大金城池!得了大名府值得甚么,今到俺的河间府这里,直杀的你等片甲不回才罢!”陈明远阵上刘奇听了大怒,舞起紫金刀,直冲到阵前,大喝道:“鼠辈休得放恣!枉你托生为汉人,却与番狗做奴才,残害中原百姓数载。今我大军前来替天行道,是好汉的不要饶舌,我来与你分胜败,见输赢!”花伍听了,冷笑不止,暗教黑义去阵中传下号令,只待行事。
刘奇至垓心,见北军阵上无人来厮杀,又在那里大骂不止。那壁厢黑义已传军令毕,转来与花伍相说。花伍听了,暗暗欢喜,便与刘奇打话道:“休再叫嚣,你既是有心要厮杀时,我便使个人来与你相斗,你且看是谁人!”刘奇闻言,便要看差甚般人来战时,只见北军阵前那队人马,忽的分作两下,一字儿赶出许多弓箭手,当时一齐开弓,箭似流星。刘奇不曾料得,连人带马,身中数箭。陈明远大惊,急唤牌手上前遮护,待救得回阵时,已是没命了。
杨程见折了刘奇,忿怒跃马,大叫道:“腌臜畜生,滥污匹夫,焉敢谋害吾兄弟!”花伍大笑道:“正所谓‘兵不厌诈’。久闻你那里都是些勇烈了得的人,与你阵前厮杀,岂不是教俺吃亏?且战阵之上,怎容得你等屡屡比试本事,莫当儿戏!”娄小雨听了,与陈明远道:“敌将之言,不无道理。我等自上山来,大小战阵无数,今个情形,真乃初撞。日后再与敌军对阵,当小心今日光景。”陈明远叹道:“只是屈死了刘奇这个兄弟。”有诗为证:
运合四海赖鸿图,指点江山草庐中。
乌江滚滚籍项恨,单枪何以建奇功?
杨程急切要报仇,便令牌手策应,纵马直冲阵前。花伍看杨程抢来,冷笑道:“贼人不知死活。”便教军马冲杀出去。陈明远见了,只怕杨程有失,亦令大军掩杀过去,两军混战。乱军中,黑义正逢着凌飞雪尹柔雨,黑义贪恋艺潼容貌,恨不得一把抢回城去。艺潼见黑义手段,暗道:“这厮无礼,倒欲来捉我。待我先拿了他,好为刘奇报仇!”便把梨花枪一举,望黑义额上刺来。黑义闪过,转与艺潼斗了数合,只看艺潼卖个破绽,放他枪入来。黑义只道得手时,艺潼却把梨花枪隔过那条枪,复起一枪,黑义抵当不住,被打下马去。艺潼从袍底下取过素绵套索,觑着黑义一撒,正中其身。艺潼见得手,拨马便奔回阵去。待至阵上时,陈明远看那黑义,动也不动,已是没气的了,就教把首级割下。
两军混战多时,各有折损,当下两边各自鸣金收兵。陈明远点视军中,折损军马一千有余,令往三四十里外安营扎寨,并遣伏路小校,监视城中动静。
却说那黄立举,自退回城去,花伍那里告退,回到家中,止不住叹气。其妻陈兰问道:“丈夫因何叹气?”黄立举遂道:“娘子不知,今日这前来攻城的,乃是淮阳军境内水泊马陵上的好汉,专是替天行道,扶危济难。如今为了社稷苍生,北上进兵伐金。日里阵前中了花伍这厮的诡计,折了一员将领,黑义那厮亦吃他们捉了去,料是不能活了。”陈兰道:“我们在宋朝居住时,每每闻其大名。你因不愿上山落草,故携我姐妹两个到北面投亲,以致被花伍赚了小妹去,为他所挟。”黄立举道:“我自知身为汉人,岂能助番奴为虐?我亦有心相帮马陵泊,里应外合,复了这河间府。只是小妹尚被花伍监在府中,若肆意行事,只恐性命不保。”陈兰道:“你既有此心,何不求助于马陵泊,当知孤掌难鸣也。”黄立举即道:“贤妻所言极是,我当寻法子教他们知道。”
是夜,黄立举上到南面城上,隐隐看南门外有马陵泊探路军人,心中暗喜。转看一军健昏昏欲睡,盔甲不整,暗道:“此是天教我成功!”遂大骂道:“这畜生好不严谨!眼下两军交战,却恁地慵懒,国家养你何用!”那军健吃这一喝,登时清醒,急伏地乞饶。黄立举喝道:“还不去好好戴了头盔来,再有怠慢,决不轻饶!”军健谢恩去了。黄立举见身傍无人,急就怀里摸出私书,取箭拴上,望城外探路军人射将去。陈明远军校拾了,回营寨报知去了。
黄立举正待回家,只见花伍忽然来到,吃了一惊,定心神问道:“统军今夜如何上城来?”花伍道:“今下不比寻常时节,只恐城中有贼人细作混入,我亲自来巡察。你却在此做甚?”黄立举推说:“为是黑义被他们捉了去,城中将寡,守备之事,岂敢不用心?却才见一小军懒散,呵斥一番,教他去取头盔戴了。”话毕,那小军已戴盔仓皇而回,见了花伍,更是害怕。花伍把向上事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