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凌寒情绪彻底稳定下来,陆天眠又往他碗里扔烧肉,“好吃就多吃点,”陆天眠说:“我们府里都是大锅烧的饭,口味是家常小菜比不了的。”
为了不拂陆天眠的面子,凌寒又勉强应付了几口,随后说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陆行阙说:“吃不消就不要硬撑,免得积食难受。剩下的留给陆辰远解决。”
陆天眠颇为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
陆天眠说:“今天我到制勘院去了一趟。”
凌寒放下了他原本就打算放下的筷子,“哦?”
“我没找到你,倒是捡着了萧喆。萧喆说,自从赵庭瑞拜师以来我还没到赵家喝过茶,叫我择日还是要拜访一下。”
凌寒好奇道:“你怎么回?”
“别人给我建议,我当然要表达我的谢意。”
凌寒忍着笑问道:“那你打算几时上赵府去?”
“我还真没想过。”
“蠢货!”陆行阙在一旁听不下去了,“你还真想去啊?”
“没,”陆天眠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我就是客套客套。”
陆行阙无语道:“因为我觉得你蠢得没边了,怕你真做出这种事,到时候不就是把你爹架在火上烤?我告诉你:皇帝最怕的不是他的臣子他的将军哪块地儿治不好、哪块地儿守不住,而是功高盖主、还结党营私。如果你就这么去了,到时候外面放出风声,说一个骠骑将军和当朝宰相、御营军的提督交往甚密,皇帝倒是轻易不敢动赵真,你就看皇帝怎么宰我。”
“我倒是觉得,”凌寒忽然开口,陆家二人把目光转向他,他才继续道:“这鸿门宴倒是值得一去。”
陆行阙不明所以,“啊?”
“您想啊,刚刚列的罪证,‘功高盖主’他赵真已经占了七成,再加一个‘结党营私’不是自然的事情么?巴结赵真的当然很多、看不惯他的更比比皆是。古话有:光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站得越高他越怕摔得惨。您一回来就得了个大将军的名号、皇帝又把禁军抛给陆天眠。赵真怕分权,这样一来他肯定坐不住。只要不是我们主动,那无论功过不都由赵真顶着。”
“你这孩子机灵,想法倒是不错。”陆行阙笑笑,“只是你未免把赵真想得太简单。一个能爬上丞相之位的人,若是主动来邀我们赴宴,我们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哪儿还留有什么余地。是非功过不是由他顶着,而是由他写着。”
“您说的是……”
陆行阙慈爱地摸摸凌寒的头,道:“有想法是好事情,不过咱还是惹不起就尽量躲着吧。哈哈。”
凌寒摸了摸鼻子,下意识道:“所以那次宫宴上赵真为什么要推他儿子出来叫他拜师?”
陆行阙回道:“这样一来他不就有理由插个人眼进我家门了么,以后我们要干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另一说,他也还可以说是领头不拂皇帝的面子。”
陆天眠说:“但这一招走得未免也太难看了。”
“没办法。”陆行阙回道:“他能毫无避讳接触我们的机会也不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当时估摸他也没时间多想。”
陆天眠皱眉,“还有,他哥赵庭轩不也在西北么。我们两个一个在塔城牵着七师、一个在洛城拉着禁军,即使我们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我们手里头好歹有实权。要是我们再喜欢结交些什么权贵,于赵真而言还真是个大患。”
凌寒点头表示赞同。
“对了,”凌寒又问:“你和赵庭瑞相处也已有些时日了。你觉得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陆天眠一挑眉:“还真不好说……”
三人将这餐饭从未时吃到了酉时。眼见着太阳西斜,余温也渐渐散去,冷风拂面、吹动将军府空旷的前院杂草靡靡,想必是没人有心情除去。经过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又和陆行阙、陆天眠谈了很久,凌寒已经倦极了。
这时候,赛盘尔从人堆里滚回来,适时说:“公子,该到回去的时候了。天马上就会黑下来,再晚就不好赶路了。”
陆行阙亲自送二人出了将军府,外头人影稀疏,且都把大衣紧实地裹在身上。陆天眠见状,后脚马上回房给凌寒拿了件大袄披在身上,又吩咐赛盘尔把人照顾好了,这才放心地叫二人赶马回家。
冬末,天大寒。赛盘尔肯定是不会和凌寒一起骑马狂奔了;再有他和凌寒毕竟明面上有尊卑次序、他们同坐一匹马也不合规矩。于是由赛盘尔牵着马头,二人走回家。
城外街市已经萧条,护城河中漂浮着几块冰凌、还有几根菜叶子,浑浊而有生气;听不见旱獭的尖声、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吆喝声,遥度城墙而至。一切活动都好似各有目的。但这目的,又尚在活人思索以外,难以说明。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洛阳,赛盘尔心中如闻哀歌、似有爱怨。——这思绪很怪,这是他见了大漠多么雄浑轶丽也不曾有过的。
凌寒在马上打了个哈欠,问:“霜叶,你在想什么?”
赛盘尔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
“好吧。”凌寒说,“反正我困得头要掉了。”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
军人的执行力没话说。待到凌寒第二日醒来,跟着王夫人出城的小队已经准备就绪,就等各位将军一声令下。据吾拉木和宗延等人称,王夫人一切事宜都已经准备就绪,出城的就这两天了。
他们还说,陈清汉在确认了王辟殁世的消息之后,领着众小妾在家里闹了很大矛盾。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估计用不了多久,满城人都会知道。因此他们也更加确定王夫人离开的日程将近。
上头对这事非常重视。典狱司的、大理寺的都来制勘院问了好几次。并要求他们尽快结案。凌寒算准这几日上面必定派人光顾制勘院,于是他和萧喆说清楚之后就提前请了假避风口。果不其然,大理寺卿在得知现在查这事的是凌寒以后,说事关重大非要亲自一见。萧喆院长也不是吃素的,这些请求都被她驳了。
凌寒深知一直逃避不是办法,但如今战线拖得太长,几乎能找得见的线索都被掩盖去了,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等一个缘分。
于此同时,洛城一片混乱。
若说城里大户人家张家门口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具男尸的消息会使城民感到略微恐慌,那死者是盐官,就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了。连王辟这只老虎也敢弄的人究竟是初生牛犊还是武松,他们也没个准头。不过城民们还有另一种说法,王辟穷奢极欲、酒池肉林、吃喝嫖赌的作风他们早就看不顺眼,此时有绿林好汉给他们惩恶扬善,他们内心也隐隐有些爽感。
当然,王辟死了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盐价一夜之间水涨船高——王辟那儿还压着他们一城的盐,反正渭城的榷务没收着,所以也不知现在在哪儿、当然,也不知道“王辟第二”会什么时候出现。
于是,作为一朝宰相,赵真率先坐不住了。城民们近日的骚乱无疑是狠狠打他们这些权臣的脸。平日里他们风光无限,在朝堂上提出治国理政各种大策略,但如果连眼皮子底下的洛阳都管理不当,这些话就等于是屁话、空谈,只会沦为笑柄。毕竟代表天子、拿着话事权的大臣可是不能犯一点错误的,只要你没坐稳,屁股微微一歪,前几十年的功德就全废了。
赵庭瑞(八成是赵真借他儿子的手)以冬日游园谢岁的名义预备在相府筹办一个宴会。不得不说相府还算雨露均沾——不论是臣子还是商人,他们几乎把全城叫得上名号的年轻人一个不落地请来了。其实众人都不用猜,这赵家此举就是赤裸裸地打着办宴会的旗号、以筹钱为根本目的的诈骗罢了。
但他们该去还是得去,出点钱顶多肉疼一下,胆敢拒绝赵真,就真的只能脖子上顶一个碗大的疤了。
于是,在年廿三的时候每个人都怀着各异的心思、青白交加的脸色,来到了相府。这其中当然包括陆天眠。不过陆天眠的神情倒是很坦然。反正他没钱,别人主动伸手过来也就只能被打几下手心听个响。况且陆天眠当天听萧喆一说,对相府好奇心就被勾了起来,因此脑子里倒是一直记着要来相府喝杯拜师茶的事情没忘。这宴会终于给他摸着机会上相府去瞧瞧,他心里也是挺乐意的。
但是,他这次没有带逢遂,而是把凌寒捎上了。
原本凌寒十分不乐意跟着,他说:“我还告着病呢,连制勘院都没回。要是被人知道我在相府玩,这让我情何以堪。”
陆天眠笑了笑,也不甘示弱道:“上次在王家你让我扮你家仆一账我们还没结呢。现在让你也演一次,这算才公平。凌予游你是个文化人,总不会没有这点肚量吧。”
“你。”
“我们也去学学相府的人是如何伸手要钱的,说不定我不久以后就能用得上。”
“我家还有钱……”
“那你就学聪明人怎么拒绝人家要钱。”
“……”
凌寒几番推脱,但最终也拗不过他,只得跟过去了。
廿三,相府真是好热闹。赵真为了迎接众人,早在院子里把酒菜对称格局摆开了,酒桌直直铺到院门口。凌寒和陆天眠算是来得晚的,他们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人群当中,这让凌寒稍稍安心下来。凌寒被陆天眠拉着转了一圈,相府很大,花园的小路一直往皇宫深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恍惚间,凌寒好像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但还未等他分辨明白,这影子又找不见了。
凌寒心里总觉得不对,于是拉着陆天眠回到筵席上坐好。陆天眠问他怎么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陆天眠权当他是怕见着熟人,也没当一回事。
赵庭瑞倒是一直在一行人之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直到赵真出现,人群才安静下来。
这还是陆天眠第一次近距离看赵真:赵真身着紫色绸质内衬、外披祥云纹大袄,腰上别着一条彰显身份的金玉带。身量倒不是很高,但站起来的时候很挺拔。陆天眠不禁啧啧喟叹道:果然紫布难染出来,这紫色还真是显贵啊。怪不得皇帝要他开口办这事,看他就一身紫往这儿一站,什么话也不必说,大家就腿软又心虚,只想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了。
大家都向丞相老爷请安。赵真也和众人贺了岁,又简单说了几句,不过也无非是一些譬如当下正是需要我们这些中流砥柱贡献力量的时候,大家要为民生纳福,共度这次难关之类的话。大家都纷纷点头表示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当中有几个财大气粗的老爷、夫人当即便表示愿意一挥大手,散布家财,登时就赢得一片喝彩。然后他们就在赵庭瑞的指示下,到府中专为这次宴会设计的临时账房处登记名字去了。被他们感染,有几个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少爷小姐也纷纷投资了一笔。
酒一坛一坛地换下来,在府中莫名其妙高涨的气氛的衬托下,陆天眠与凌寒的不为所动倒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但是他们在宴会其中也确实没什么乐趣:若说关键的筹款环节,二人对社交恭维不感兴趣,况且他们俩也拿不出几个钱;若说饮酒吃饭,凌寒不沾酒、陆天眠怕误事也没怎么动口,然而菜都是些下酒的小菜,不喝酒也不太好吃。因此二人很快便疲倦了。
凌寒这几日没休息好,大家在那边登记捐款,他在这边困的要钓鱼。陆天眠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这么无聊,他也不会把凌寒带来。
在下人第一百零八次端着餐食从二人面前经过的时候,陆天眠心里陡然感觉到诡异。这些下人,身上穿的,亦或是手里拿的,反正总有至少一个东西他曾经见过。他默默观察这些下人,总感觉越看越熟悉,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像许多无端头的丝线团成一圈,陆天眠感觉:只要找到这个结,再一扯,好像就会有某些真相从散漫的线索中浮出来。
是什么呢?
他强迫自己在这乱哄哄的场景中静下来。脑子里闪过他与凌寒第一次出宫闲逛的那个晴天,也是在喧闹的场景。被人群围着,凌寒伸手拨开了覆在王辟身上的薄雪,……
是鞋子!他想起来了,是鞋子!
当时他和凌寒从制勘院出来,又回到义庄。之后他们把王辟的外衣拨开,露出的,正是这么一双长靴。而那长靴,竟和现在相府中下人们的长靴几乎一模一样。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马上拍醒身旁的凌寒。
凌寒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陆天眠往地下指了指,说:“鞋子。”
“鞋子……?”
“你看相府下人穿的鞋子,是不是和王辟脚上那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