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元维把手垂下去,后退一步,恭敬道:“世子……”
“你还认我是陆行阙的儿子,还认自个儿是第七师的兵!”陆天眠厉声呵斥:“你想怎样?朝堂之上公然打人!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第七师掉分么?”
“我!”郭元维虽咽不下这口气,但此时却心知肚明自己理亏,他只得狡辩道:“是那个人出言不逊在先,他说您……不是,说陆大将军,说……”
——只怪凌寒的话实在很难让人挑出毛病,所以郭元维其实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心虚地低下头。看着同样不顾及礼数擅自下座的陆天眠,郭元维猛然明白了:陆天眠此次下座,碰到他与凌寒的争执只是巧合罢了,让世子下座的真正原因只能是因为他刚才在皇帝面前的发言。人家指着槐骂着桑呢。他冷汗涔涔,不敢再对上陆天眠的脸。
“我说陆将军待你不薄,你有异议?”凌寒耸耸肩。虽答的是郭元维的话,凌寒却斜着头望向陆天眠。陆天眠高了足足有他大半个头,因此,陆天眠的视角下,他的眼神更显得无辜。加上陆天眠对郭元维藏着火气,于是,陆天眠便更加不打算帮衬郭元维了。
“你!你简直是……”
“够了。你还嫌不够丢人?”陆天眠抬手,止住了郭元维,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郭元维识相地闭上了嘴,最终还是不敢开口——毕竟是部队顶头上司的儿子,他招惹不起;往大的他说不定;往小了说,郭元维可不想体会跑步、操练加时、负重蹲起等酷刑。
“这位大人,”陆天眠见郭元维终于失去了狡辩的意思,心里终于一松,转而对凌寒笑笑,“在下管教不力,下属无知莽撞,让您受惊了,真是抱歉。”
“原是陆世子,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骁勇——部下也是能征善战。”凌寒意有所指似的,“世子当真客气了,我可不敢当这个‘大人’。若连斩十三城、兵线直逼中亚怛逻斯的您是‘在下’,那我岂不是‘在下下’了。
“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沾了点第七师的光罢了,大人犯不着这么说话。”陆天眠无奈地一哂,低头捡起争执中被碰掉的酒杯,重新斟上酒,闷头喝了一杯,说:“这杯酒就算赔罪了。”
凌寒冷冷看着陆天眠,没有再说话。
陆天眠心里却担心这件事还不算完,放下酒杯,他又缓了缓语气,问道:“晚些时候,大人不妨赏脸来我家吃杯茶,您看如何?”
凌寒被陆天眠的直白呛了一下,他将酒杯重新满上,掩面喝了大半,皱着眉道:“世子这杯赔罪酒我接。喝茶就不必麻烦了。”
陆天眠有些忍俊不禁,他绷着嘴角说:“怎么是麻烦?过一阵儿再会。”结束这句话,陆天眠没给凌寒反应时间,迅速地、极其有礼貌地作了个揖,转身便离开了。
快步走回原位,陆天眠按着父亲的肩入座。陆行阙看着儿子,先是有些嗔怒地说道:“你又下去欺负人了?”陆天眠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有。陆行阙看着凌寒与郭元维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失望地说:“这郭元维日后再用不得了。”陆天眠点点头,与父亲碰了碰酒杯。
——边陲重地,几乎终年不变的严寒,永远不够暖的外衣与吃食,无休止的战争,烈酒浇喉,不仅能暖暖战士们的肠胃,更能麻痹战士们的恐惧,使他们打仗时胆子大些。陆天眠与陆行阙都是马上打江山下来的,自然极会喝酒。
父子两都不再想郭元维的事情了,转而投入到宴会欢快的氛围之中去,觥筹交错,他们也喝了不少。
聚散终有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时间推移,天空逐渐染上深邃的蓝色。当月光已经照得人凉凉的,就是结束的时候了,各位此时都难免有些疲惫。
就在这最后关头,众人恍恍惚惚见侍奉皇帝左右的四安公公进殿,便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下旨封诰了。——这是何等功劳,加官进爵只会迟到、不会缺席。
李君彦点头,四安宣旨:“躬逢盛世、嘉惠民生、仰瞻天道、承陛下厚德载物,今以国事昭臣民:陆行阙赫赫之功,封为骠骑大将军;陆天眠赤胆忠心,封为北中郎将。钦此。务虚一体尊奉、同心同德,天威难测,共勉之!”
陆行阙劳苦功高,荣登武将顶极大家并无异议;但是陆天眠这个“中郎将”十分微妙:中郎将本是管理皇帝亲兵禁军的职务,位分略低于将军,也不算闲职,但如今朝堂中设御营军,由丞相赵真兼任御营使管理,禁军形同虚设。众人面面相觑,却被那“难测天威”压着,只得鼓掌:“好!”欢声如雷中,大家各怀心事却都不明说。
尤其是高居上位的丞相赵真。
赵真心里一惊,根本不能揣摩:皇帝此举,打得究竟是陆家还是他赵家的脸?禁军无用早已是京官的共识,此时把这职位抛给陆天眠又是什么意思?
赵真脑子飞速转着,他想:既然旨意难收,不如加以利用,不能让姓陆的有任何机会牵住赵家。赵真有些慌乱,但现下也没有其他好办法了,他推了推一旁的小儿子赵庭瑞。轻声对他说:“你去,自请让陆天眠做你老师。”
赵真说得突然,赵庭瑞几乎没有犹豫地问:“为什么?”
赵真似乎不满意儿子的迟钝。由于没有时间,他只能言简意赅道:“正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敌人总不如朋友好处理。你尚武是朝野上下皆知的事,而且你年纪尚小,陛下不会怪罪你的唐突。”
“万一陛下不答应……”
“文武百官在此,陛下也不好驳我的面子。”
“好。”
大家纷纷表示庆贺之后,场面稍安静下来。赵真松开拉着赵庭瑞的手,示意他时机到了。赵庭瑞也没有迟疑,大步流星地走到中间说:“陛下,臣子唐突,只是有一不情之请。”
李君彦眉头微蹙:“你说。”
“家兄戍守伊宁,已多年未归。臣子虽知此乃大功劳,但未免思念至切。今日见陆中郎将,恍惚见到家兄风采。臣瞻仰甚,只愿同陆中郎将拜师问道,诚心求技。”
话音落地、四座皆惊。早有传闻赵庭瑞少年意气,今天看,这简直是意气用事!众人眼神不住地向赵真与皇帝之间来回瞟,甚至有些期待起皇帝又会作何反应。
还是赵真先开了口。他站起来对赵庭瑞说:“大胆!平日里在家骄纵惯了,竟敢做这般殿前失仪的事。”他又转向李君彦:“谅在庭瑞也是诚心求学,臣恳请陛下恕子无知。”
皇帝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把问题抛给陆天眠:“辰远,你怎么看?”
赵庭瑞弯腰作着揖,陆天眠坐着。陆天眠盯着赵庭瑞恳切的脸,无端的让人有被俯视的感觉。半晌陆天眠才说:“抱歉。这不妥。首先你与我是平辈,以师徒相称不合适;其次我才疏学浅,本就胸中无道,如何教你?”
当众被拒令赵庭瑞有些掉面子,但想起父亲所说,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陆天眠面前继续为自己争取:“世子不必自谦,古人云‘英雄出少年’,三人行都出一师,何况于你我?我诚心求学,世子何必拒我?”
满朝堂看着你死皮赖脸,你自己也不嫌丢人。陆天眠无比嫌弃地想。但他的话出口却是很热心:“你先起。你以后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来将军府便是。”
赵真想:那这事便是成了。果然陆天眠刚回来,日后父亲又要离他远去,留他一人在京,他还没底气拒绝赵家。
这一风波过去,没多久便散会了,众人都把八卦的心思连着冬夜的冷抛诸脑后,热热闹闹地回家去。
父子两,虽然面色都有点凝重。但是也好歹是加官进爵,他们不好显露。陆行阙搭着儿子,两人故意略过身侧的郭元维向前走去。待走到凌寒的身边,陆天眠停了下来。“大人,走吧。”陆天眠说。凌寒转头看看,霜寒露重,家姐应是早回了,他没想到陆天眠竟然不是客套,而是真心请他到府里喝茶去的。虽然很尴尬,但凌寒也只得从命,不然这事恐怕没完。凌寒也就披上了他的兔皮大衣,默默地跟上了他们。
夜间的宫内,地面十分湿滑,但对于习惯了塔城崎岖复杂路况的陆家父子而言,这种路畅行无阻是不在话下的。陆行阙父子走得很快,而凌寒跟着他们显然就有点吃力了。凌寒看着眼前身的两人,心里生出一股被耍弄的不悦之情。凌寒默默地给陆天眠点了个“爱捉弄人又有些纨绔”的差评。也许是成心不想追,凌寒的脚步慢了下来,低头理了理自己被地板沾湿的下裳。
一道男声从凌寒的头顶幽幽地传了下来:“走路看路,别看地板。”——陆天眠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也许甚至向后走了一点。凌寒被陆天眠吓一激灵,险些摔倒,心里对陆天眠怨恨更甚。陆天眠的手从后面一把捞住凌寒,稳住凌寒的身形,顺便把他往前带了带,继续逗他:“大人,别激动,当心当心。”
凌寒嗤了一声,想从陆天眠的手中滑出来。但北征北战多年的少将军岂会令你得逞,于是他们就暗中较着劲,直到将军府。凌寒心想:喝了他家的茶我就赶紧走,果然只有流氓才能当将军么?但我认识的其他将军也不这样啊。
二人就这么较着劲儿到了府中。皇帝的赏赐大多都没收拾好,珠玉宝石就这么成箱成箱的躺在地上,偶有散落,不用想也知道是陆世子的手笔,经烛光一照那更是气派,凌寒扫了一圈,眼睛直了一下。陆天眠就抱着手站在一边。
陆行阙乐呵呵的,把炭盆点着,回头问凌寒:“哥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哪里人?家中几口?”
凌寒觉得这大将军没一点痞气,倒是有几分谦谦君子的气质,他乖巧的一一答道:“姓凌名寒,字予游,今年二十了;本家在维扬,家中四口,现在都居洛阳。”
陆行阙不住点头,满意地说:“长得真素净,真好真好,有礼貌,……”
“将军谬赞了。”
毕竟是江南考学上来的,书香门第出身,虽成了将军,但陆行阙做梦都想要一个乖巧精致的孩子。他看向陆天眠,此时他木木地站在一边什么反应也没有,陆行阙对他更是哪哪都不满意。陆行阙踹了陆天眠一脚,“沏茶去!”
“哦哦。”陆天眠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父亲又抽了什么风。走出两步,他恍然大悟似的回头道:“爹,我不会沏茶呀。”
陆行阙无声翻了个白眼。他对儿子喝道:“放下放下!那可是御赐之物,你不要给我毛手毛脚的搞坏了!我来我来。
陆行阙连忙把儿子挥开,拿上茶叶准备亲手上阵。陆行阙走得一阵风似的,凌寒恍惚间可见他腰上别的一块方形的、青白色的玉牌。他有些怔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多时,凌寒还在发呆。陆天眠不知道从府中哪个房里钻出来,神秘地朝他招招手,凌寒跟上他进了一间房。房内地板上有几箱明显就是刚搬进来的赏赐。陆天眠双手一摊,“自己挑吧。”俨然像个大财主。
凌寒被他逗笑了。
凌寒本家原是宝石商人,从维扬卖太湖石头起家。随着生意发展,业务也逐渐拓展:从石头至宝石,再到矿石,凌家都有涉及。于是,为了更好的原料,凌家就开始不断辗转。凌父凌广勖与凌母徐卫淇很早就带着姐姐凌楣搬家,只留下年纪尚小的凌寒仍居于维扬。凌家从维扬搬至物华天宝、地大物博的塔城,不多年,迫于严寒与连年愈丰的战争,凌家手握着玉石资源,又搬至首都安阳,很快成为了首都新贵,产业也蒸蒸日上,凌楣更是争气,在宫里挣了个职位,不大不小,于是他们便在此定居了。
而凌寒也是天资聪颖。在考学时,因文章辩词脱颖而出而一举中的。做了两年维扬知府,加上家里有点关系,凌寒便自然而然升上洛阳。他与姐姐都未封府邸,故他们现与父母一同住在宫外。私人住宅,江南园林式建筑,景色很好。
…………
凌寒看着成箱的宝石,其中不乏奇珍异宝,他禁不住感叹皇帝真是壕无人性;陆将军也是暴殄天物,宝石就让他们毫无章法地乱堆,一点不珍惜。
凌寒看着陆天眠的脸,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做什么?”(他有理由怀疑陆天眠在炫耀。)
“瞧着你喜欢,想到反正我们也没场合用,你不妨挑几件回去。”
“你疯了?”凌寒说:“这可是皇帝赏的。被别人知道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凌寒站在成箱宝石面前,光华盖过他的病气,苍白的脸都被映得有些微红,反倒添了些活气。
陆天眠挑挑眉:“你知我知,没什么好怕的。”
凌寒也不多废话,蹲下去仔细挑了两件。
陆天眠压住凌寒的手,看了看箱里,说:“左右我们留了没用,你干脆就多拿去几个,打个镯子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