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知府!我的鱼竿坏了,明天答应好张先生去河边钓鱼的,眼下可如何是好啊?”
“拿上来看看。”
“好。”鲁公子爱惜地递上他的鱼竿,一面比划,“知府,你看这里有点裂了,万一明天有大鱼上我的钩,肯定拉不动……”
凌寒认真摸了几回,终于在鱼竿前端摸到了一条小缝。
他对鲁公子道:“稍等。”随后便转身进了书房,翻箱倒柜找了挺久,这才在一个小箧子里翻到一个修复宝石用的石灰胶和一些精细的工具。凌寒把胶水拿到明堂,接着从鲁姓公子手中接过鱼竿。凌寒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在鱼竿前端的小缝中一顿修修补补。两刻钟过后,鱼竿完美如新。
——凌寒甚至把鱼竿擦得锃亮。
“谢谢知府!”
“不客气。”
鲁公子兴奋地说:“待我明天钓到大鱼,一定请知府来吃!”
凌寒无奈地想:除了鱼,他什么没钓到过?
送走鲁公子,凌寒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不多时,又有人冲进来,“知府知府!”
“说。”
“宝应樊良湖那边出事了!”
“什么?”凌寒把书一放,站起身就要往外赶,“可是又决堤了?不是才修好。”
“不是……是胡屠户家女儿又双叒叕追爱失败了,闹着要投湖!”
凌寒提起衣服跑得更快了。
“你们都别管我!呜呜呜呜~”胡小姐挥着屠刀说:“我到底有哪点不好?”
见凌寒过来,众人自动为他让出条道来。凌寒喘息未定,“你先冷静。”
“我冷静不了!”胡小姐左手抹一把眼泪,“凭什么孙秀才拒绝我、齐秀才也拒绝我;就连杜秀才、黄童生、钟举人也都不答应我!”
凌寒:“……”
众人:“……”
这是把维扬有点名气的书生都追了个遍吧?!广撒网、精捕捞。这做派:恐怕这小姐不是屠夫之女,而是渔夫之女吧。
凌寒尴尬一笑,继续劝道:“姑娘,依我看,是他们肤浅了。你看:你又漂亮、又伶俐、做事风风火火。那些书生若是不答应你,要不是读书读得脑袋都秀逗掉了;就是他们也知道他们的文弱配不上你的热烈啊。”
“真的吗?……”凌寒一番安抚过后,胡小姐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她举着刀的手缓慢垂下,“可是我就是想找一个会读书的做丈夫,怎么这么难?”
“人难免一死,不论书生商贾农户,只是殊途同归罢了。非你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又何必强求?古人云……”凌寒见她听得认真,精神也稍有松懈,便立刻劈手夺刀,将她一把从堤岸边拉了回来。
“呜呜呜~”胡小姐倒在凌寒身上继续抽泣。
“好了好了,”凌寒将她扶正,随后说:“到饭点了。我叫你爹给你烧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回去吃饭吧。”
“呜呜~我不要回家。”
“姑娘。”凌寒正色道:“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害自己了。”
“呜呜呜~?”
“不仅你爹会心疼、你家的两条狗。八千头猪、三百五十头牛也会心疼的。”
胡小姐的神情从哀恸转而为震惊,“什么?”
“你们家撑起了维扬猪肉的半边天,没有你配不上谁、只有谁配不上你。”凌寒拍拍她的肩膀,继续道:“所以姑娘,你要振作!”
胡小姐幻想着自己已经成了自己家的当猪主母,眼神逐渐清明。她坚定地把眼泪一抹,“我要回去吃爹做的红烧肉了!”
“嗯,我送你。”
凌寒提着刀将姑娘送到家门口。胡屠户看到女儿被送回来,一脸感激地说:“哎咂!我家囡囡又犯糊涂了,还望知府大人多担待!”
“小事。”
“方便的话,知府不妨今晚就在我们这里将就算了!有红烧肉、狮子头,都是自己家的猪肉,现杀的、鲜美!”
处理了一天的事,凌寒也饿了,正准备借机答应胡屠户进去饱餐一顿时,胡小姐忽然眨巴眼睛,神情有些羞赧。
凌寒隐然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知府啊,”胡小姐拉着父亲的衣袖,躲在父亲魁梧的身躯背后,“我看……您也蛮灵额……”
前头胡屠户绝望地扶额。
凌寒连忙打断她,“我还有公务在身,今日不便奉陪,感谢款待。”
凌寒把刀一扔,慌忙逃窜回府。
……这种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这种趣事一桩又一桩的来。凌寒很忙,也很充实。
维扬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凌寒作为维扬知府,大到修水利、开道路,小到谁家狗丢了、谁家菜涨价了,他都尽量参与其中。除了教育以外,粮食收成是他最关心的问题,那么田野便自然成为他最爱去的地方。
可惜他身体并不强壮,瘦瘦小小,很少有机会参与春种秋收。但他还是向农民租了一小块地作试验田。他在那块小小的田地倾尽自己所能:学习观天象预测天气、试验改良土壤的方法、研究植物间作轮作的规律。一旦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便兴奋地叫上一帮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开会。虽然他的方案八成都会被拒,但他还是沉迷于此乐此不疲。
每当有人问起:知府呢?就一定会有人遥遥一指,说:你去田里找找。
凌寒眯眯眼,还未充分感受今年维扬的秋风,便收到了来自京城洛阳的调令:
维扬知府凌寒,风华幽静,内则纯粹。着即册封为提刑官,官至洛阳。务开春前抵达,钦此!
凌寒拿着信,眼神一片茫然。按理说他应该高兴:到了洛阳,他不仅官职更高,而且还可以与分离多年的爹娘姐姐团聚。但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这脚下的土地他踩了那么多年,眼见着稻子生又熟熟又落,人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竟也到他离开的时候了。
他还是整理好心情回复了信,并开始收拾包袱准备启程了。
凌寒调任的消息飞速传递到了维扬城的每个角落。大家有惊诧、有黯然,但大多是不舍中交织着祝福。
凌寒出发那日,许多人来到街边送行。凌寒看着众人,眼眶不觉湿润,“真是有心。得你们如此,也不枉我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眼见大家主动让出一条道路,使维扬一位有名的教书匠走上前来。他紧紧握住凌寒的手,说道:“一去千里,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大人千万要保重身体!保重身体!”
凌寒看着他的泪眼,郑重地点头,同样是含着泪,“先生,下官还不及弱冠、未取得表字。别了秋半,恐二十岁难归矣!还望先生……为下官赐字。”
“这……这本是大人您家中长辈该做的事,老夫如何好参与啊?”
“我能到今日如此,权靠你们一把菜一口饭施舍。你们于我恩重如山,在你们面前,我怎敢提爹娘兄长?”
“好罢好罢!”先生不再推脱,而是认真地想了想,接着说:“‘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就取‘与游’二字——只要维扬还有一个人在,那必定就有人记得您、您就算还有知己。大人不必为远行过分忧虑。”
“‘与’字不好,”忽然,身旁有人说:“取‘给予’之‘予’,右迁是知府的大好机会,知府必定会在洛阳大显身手的!”
“好!”底下的人附和道。
大家亲手推着凌寒的车将他送到了城门口。凌寒下车,背对城门,朝着众人重重地一拜。
“予游在此,谢过各位乡亲。愿诸位万事胜意。”
大家也知道凌寒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头路了。他们纷纷目送着凌寒,直到很远很远。
前十八年,凌寒如同水乡小小的乌篷船一般,在河水上静静地漂。而众人皆为载舟之水,用温柔宽厚、又有些粗糙的双手托举着他。现在他将远去了,众人又亲手为他做了张帆,挂在他的船上,将他推入更宽广的大江之中。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
开春之前,凌寒也如约而至。他先凭信找到了爹娘与姐姐的住处。
姐姐凌楣已早早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凌寒拎包入住。自出生起,他们就见的很少,眼下凌寒心中除了别扭就是尴尬,竟少有重逢的喜悦。
凌楣倒是一个知性大方的可人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觉得是时间问题,凌寒再适应适应便好了;而凌寒的父母凌广勖、徐卫淇则是对凌寒的态度有点失望。
简单安置过后就该去制勘院报到了。
制勘院院长萧喆一看便是个好相与的,叫上几乎所以能来的提刑官——即凌寒日后的同僚,十分热切地欢迎了他。
他的许多同僚和他一样都是从地方调上来的,不过他们大部分来自离京城很近的大地方:邺城、朝歌、荥阳等等。而且他们之中,有的是治理水患的好手、有的是提升经济的内行。总之能力比他强者,体质比他好者,读书比他多者比比皆是。
与其他提刑官一比,凌寒简直称得上木讷、少言、没见过世面。
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
推开洛阳城的大门,不计其数的天才陈列在他眼前。凌寒深感窘迫,不禁叹:这萍水相逢的他乡,英雄们真是有如过江之鲫。
与维扬不同,在京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那难以越过的关山,而如今自己怕是也要成为那他乡异客、失路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