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几人回到了沙砾岛屿。
在神陵里摸索了半夜，江冉冉和桑小北早就身心俱疲，枕着背包躺在碎石滩上睡了；不远处林子里，宸夙背靠一棵树坐在地上，齿间擦出微弱喘息。
又一回神蝶幼虫在他体内蠕动的剧痛刚刚退去，较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何，我没骗你吧。”
在旁观望了许久的守卫者道，“这才第二次，真怕你以后受不了。”
宸夙冷哼了声，低沉无力的声音带着轻喘，“我受不受得了不用你管，你别以为中了神蝶之术我就杀不了你了，你敢让江冉冉再出任何意外，我一样能让你万劫不复。”
“这不是意外，这是她的命运。”
“闭嘴。”
他剜了守卫者一眼。
“命运又怎样，老天爷玩弄世人的把戏而已，你真当我活了这么久，是畏畏缩缩跟命运求来的垂怜吗？”
“若当初没跟命运争一把……”
宸夙扯起唇角，眼里闪过鬼魅般阴恻幽幽的冷笑，“我早就死了。”
“那或许……”守卫者道，“成为死神本就是你的命运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宸夙说，“断神翼废神格是我自己选的，无间谷谷底剥魂换血变成死神是我自己选的，种出夜语花重塑她的魂魄是我自己选的，这些与命运何干？”
守卫者无奈摇摇头，“所有选择，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罢了。”
“鬼话连篇。”宸夙道。
闻言，守卫者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叹了声道，“宸夙，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才是命运。”
他不知该如何跟宸夙解释，真正的命运从不是什么生而不幸命途多舛，不是什么飞来横祸厄运交缠，更不是被捉弄戏耍般一次次失而复得得而又失。
而是每条路都是自己选的，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却正中命运下怀。
“别废话了。”
宸夙感觉恢复了些，扶着树干站起，“说说你的打算吧，别糊弄我们。”
·
入夜，月照城终于再现。
按城主安排，今夜便要举办魇教主的复位大典，城内万人空巷，妖民齐聚大祭场。祭台中央神火燃起。
同神恩大会那日一样。
“维天运循环……”
祭台上，老祭司高声念起了复位大典的献词，不过是些墨守成规的旧礼数，滔滔念下来，压根没几个人能听懂。
得亏桑小北没在，要让他杵这听别人无休无止地叭叭，他恨不得吊死。
半晌，祭司终于合上手里的圣卷。
城主和江冉冉已在祭台一侧等候多时。今日城主特地着了妖族盛装，还亲手给江冉冉披上了为她量身打造的玄羽大氅，绣有上古十大混沌妖兽颅像。
“迎——妖——杖——！”老祭司扯开嗓，拖着长腔一字一顿高喊。
磅礴的鼓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整座月照城仿佛都在隆隆声里震动。
祭台下。
身着玄甲头戴翎羽的卫兵手捧妖杖，一步一步铿锵有力地迈上台阶，每上一阶就将妖杖高举过头顶，朝城主和江冉冉行一次跪拜礼，直到登上祭台。
“慢死了。”
江冉冉无语啧了声，心里暗暗嘀咕这什么破礼数，尽整些虚的。
不知道宸夙在下面怎么想的，反正像她这种过惯了快节奏城市生活的小年轻，最烦参加那些大会啊仪式啊什么的，无非就是听几个老头在那念念叨叨没完没了，简直无聊透了。
终于，那卫兵站上了祭台。
城主抬手往后抖了抖宽大的衣袖，从卫兵手里接过银光熠熠的妖杖。
后面等候的江冉冉不禁咽了咽。
今夜计划能不能成，就看这根妖杖给不给力了——守卫者已经告诉她该怎么做，可往往事到临头，准备得再充足，计划再完备，也挡不住紧张。
眼看城主手捧妖杖，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她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有那么一瞬。
她甚至盼着城主走慢点，她心里压根就没底，想象不到变故发生后，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种失控情形。
“教主大人。”
城主躬身行礼，将妖杖递给她，“请您持妖杖，重返王位掌管万妖。”
她按捺住砰砰狂跳的心脏，强装出一副镇定又有些冷傲的神情。
手臂一用力将妖杖稳稳从城主手里提起，漫不经心地扫视一遍。
本以为大典该结束了，却听见砰一声，城主直面向她双膝跪下叩首：
“魇教主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秒，场下无数妖民跟随号召，齐刷刷面向祭台双手作揖跪拜行礼：
“魇教主大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冉冉无语，暗暗翻了个白眼。
“献——冠——！”
老祭司又一声十里传响的高喊。
却见一名手捧玄岩托盘的卫兵走上祭台，托盘里是一只黑得发亮的玄甲发冠，上面雕着妖族图腾印。
趁城主走去取冠的空当，江冉冉和场下站在人群里的宸夙交换了眼神。
她深吸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妖杖。
……
倏一道白光冲入云霄。
“轰隆！”
霎时间，苍穹之上雷鸣滚滚，暴烈的闪电在翻涌的云层里穿梭，整座月照城都在妖杖释放出的强大力量中震颤。只一瞬，外城东南北三座城门的封印尽数被妖杖吸走。
“大人你……你要做什么！”
城主大惊失色，上来就要夺回她手中妖杖，却被闪来的宸夙拦在中间。
场下妖民们已然乱成一锅粥。
只有几个胆大的杵在原地观望发生了什么，剩下的全都吓得四处逃窜，恨不得立马回家躲被窝里。
“护驾，护驾！”
慌乱中城主扯着嗓子狂喊，可直到被宸夙甩下祭台，也没有卫兵来扶他。
“你不是说你是混沌时候的妖，曾跟随魇教主征战大荒么，怎么就这点能耐？”宸夙冷笑了声，垂眸俯视着倒在地上口中吐血的城主，边慢步走下台阶边说，“真是纸糊的老虎。”
“你……”
城主手撑着地后退，还不忘威胁宸夙，“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她？”
宸夙狠狠扼住他的脖子沉声道：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
他自然看得出。
这老城主身上的妖力确实来自混沌时代，玄羽也是混沌纪元的妖兽种族。只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他的妖力早就退化得不行了。
若不是一直在吸食望虚玉的力量，只怕让他跟桑小北斗，胜负都难说。
妖就是妖，到底敌不过神。
“来人，来人！”
“造反了！”
“有人造反，快杀了他们！”
他还在拼命地喊。
不过可惜，月照城上上下下所有卫兵，都已被守卫者牵制住了。
没了封印，没了城门内外的看守，外城上下乱作一团，尚不懂事的年幼小妖们一群接一群叫嚷着率先溜出了城，剩下一群年龄大明事理的，拥堵在城门口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
街边，篮筐谷堆摊贩车被洪水般的人群淹没，人流拥过去后，只剩下遍地稀碎狼藉。
“哎呀，这……”
“乱了乱了，全都乱了呀！”
不知从哪来了个老头，蹒跚走上祭台，环顾着四周情形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看着像内城跑出来的某个老大臣。
“哥哥！”
宸夙正扼着城主喉咙，却突然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小灵灵！你怎么来这了？”
江冉冉扔下妖杖扯下大氅从祭台上跑下来，“怎么就你一个人？”
“你们，你们……”
小灵灵哼哼唧唧低喃了几声，江冉冉以为他害怕，刚想上前安慰，怎料他透明的手突然变出把匕首指着她：
“你们为什么要背叛城主？为什么要打开城门？是不是要害我们？”
“小灵灵！”
宸夙蓦然正色，“把刀子放下。”
到底是个小孩子。
一股猛劲本就是强装出来的，就是想吓唬吓唬人，被宸夙一声叫停，提着匕首的手便立刻堪堪垂了下来。
“回来，都给我回来！”
趁宸夙注意力转移松手的空当，城主将身一滚翻爬起来，只见一双巨大的玄羽翼在他背后豁然张开，连带着幽幽黑气从他全身散出，在他头顶上方凝聚出一团骇人的妖兽颅像图腾。
他忍无可忍，要爆发全力了。
下一秒，他扇动妖翼凌空飞起，两股力量在他掌心凝聚酝酿。
“他要干什么？”
宸夙道，“应该是想重新封印城门，如果妖民都离开，他就真的完了。”
“那怎么办？”江冉冉紧张道。
“没事。”
宸夙低头看了眼手表，“卫兵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守卫者马上就到。”
乍一声妖兽的嘶吼震彻天地，所有人抬头，却见两股黑气从城主左右掌心喷涌出，暴风雨般朝两边城门方向挥泻而去，重塑封印。苍穹深处也亦响起他惊雷一样磅礴的怒吼：
“我说过出了城你们都会死！”
“嚓！”
倏一道黑影利箭般从背后撞进城主身体，将他胸口生生洞穿。
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猛弧线后，黑气稳稳落在宸夙和江冉冉旁边。
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没了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定格。
……
祭场周围所有人看傻了眼。
黑气从胸口被穿透的洞冒出。
毒汁般暗褐的血一股一股涌出嘴角，城主双目暴突，瞪着眼在半空停滞一瞬后，砰然坠到了地上。
“你，你……”
三人耳语几句，宸夙和江冉冉随即退下祭台，往内城方向去了。
血丝在眼球里蔓延，仿佛下一秒就要撑爆流血。城主趴在地上颤巍巍抬起手，指向宸夙旁边刚刚给他致命一击的守卫者，被血堵塞的喉咙吭哧不清：
“你背，背叛……我。”
“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离不开月照城。”守卫者两手背后，低头盯着地上僵硬得如一具死尸般的城主，一字一顿冷冷道，“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活得已经够久了。”
“你杀了城主，我们怎么办？”
场下突然有妖民喊了句，讨伐声顿时如开了闸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么多年一直是城主在庇佑我们，你们不想让我们活了吗？”
“他一直在骗你们！”
守卫者指着倒地的城主，面向众人声色俱厉道，“醒醒吧诸位，那些神陵卫只是他喂给望虚玉的养料，他只想靠着吸食望虚玉里的力量长生不老，只有他一个人离不开月照城！”
“你放屁！”下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你就是污蔑城主，想害我们！”
“大家别再被城主迷惑了。”
祭台上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个老头佝偻着腰背走了出来。
“山老头？”
“快看，是山老头！”
场下立刻就有人认出了他。这老头便是那日在内城，偷偷告诉宸夙他们真相的侍从，年轻时曾做过消息买卖，结交甚广，在外城颇有声望，如今城里的老一辈妖几乎都认识他。
“你们不信他，但总得信我吧。”
老头悲切恳恳说，“你们以为当神陵卫是去守护魇教主神陵，其实都是去献祭望虚玉送死的！每年那么多年轻力壮的孩子，都是谁家的儿子啊！”
“你是说我儿子死了？”一个妇人崩溃大喊，“他刚被选去做神陵卫！”
“我们亲眼见过那些尸骸。”
旁边又来了个声音，桑小北牵着小萝妹妹跑上了祭台，“我们妖族生来就该自由自在，外面天大地大，这畜生却为了一己之私，把你们全都困在这挤都挤不下的荒岛孤城里。”
“还做着他的春秋大梦！”
守卫者接上桑小北的话厉声说，“教主大人是何其尊贵的上古妖王，混沌纪元整个大荒都甘拜于她之下，区区一个月照城的老狐狸竟还想打